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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
在宙合的罅隙中,我们一再讲述这个故事,如同日升月落那般。
1.
当他们手捏木炭,在岩石上写下祷词时,我意识到与你相遇已过去三百三十六年。我还记得三百三十六年前的你的脸庞,孔克珠般剔透的色泽,被卡特兰花,茑萝和香荚兰轻柔地捧起,一如它们托着羽毛艳丽的蜂鸟,在近乎透明、僵硬的光线中泛着雪亮珠光。那时这片大地仍是处女地,土地松软膏腴,尚未遭受火焰来势汹汹的革命,珍贵稀有的巨木连绵,广袤如宇宙,掩住我横跨两座山峦的影子。我选择从中走过,于是无花果树开花,淙淙泉水涌出,泥土传来隆隆闷雷震响好似原始运动。就是在那一刻,我被你发现了——卧在你眼眶中的两颗晶莹圆润的紫晶,目光如炬,煌煌燃烧——你如同一只猎豹那样从繁花中冲向我,势不可挡。在你手腕处的银镯相击间,我跌进了一片晚香玉。你摊开你那有着玛瑙般美丽的火焰纹路的手掌内侧,将我的脸拉近,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地说,独一无二(único)!宛若述说真理。
我认识你,军官的儿子。狼群曾见你满缀珠宝,孤身一人走进密林深处的远古部族,向那群拥有石像面容的巫医们学习巫术,用箭毒藤,白草根和曼德拉草制成的毒药使人罹患臆症,割下珊瑚蛇又长又细的舌头替你下达诅咒。但发言意味着运用胸腹,振动声带,开闭我的腭、舌、齿、唇。因此,我将坠在我舌尖处的冗长语句咽回,只是简短地说,我认识你,军官的儿子。闻言,你笑了,宛如葡萄发芽,石榴开花,是众水也不能将其熄灭的烈火*。我听到你说,你是绝无仅有的人类——声音比割裂黑夜的光焰还要坚实可信——但你保持这样就好,我的名字是——
隔着你身上雪白透亮的丝绸,我嗅到晚香玉的香气。你的名字在其间一闪而过,却似寰宇恒久悠长。此后,我便学会了用字母和音节解读狮子,黄金与红宝石的意象。
2.
我感到恐惧,或者说,恐惧似的空洞,他舒展着陷在皮质沙发上的四肢,微微侧身,脸上闪着细碎光芒的鳞片又退化成戴在他耳上的翡翠碎金耳环,柔顺地躺在他的紫发上,它之所以将我裹挟,不是因为时间夺走了我所有的欢愉,而是我发觉,过去那些我认为切实可感的情热竟没有留下任何的印痕,我什么也没有得到。
他什么也没有得到——无论他如何转动玑镂珐琅母贝手轮,最终映在镜片上的也只有绵延的层层森林,好似一条庞大的森蚺,野蛮地盘据在他的视野里。他们遥遥相望时,一阵窸窣声水流般从他耳旁流过。隔着毛烘烘的羊毛毯,他赤裸的双脚感受到它此刻正在这片湿热的土地上爬行,越来越近,愈来愈紧,空气因冰冷的吐息而皱缩,一种湿热的无形黏液平缓地从他的视网膜表面滑过。此后,人们看到他的双眼,便要说他紫晶的眼瞳弥漫着一层混沌的水汽,绿如森林的血液,绿如鸟兽的鳞爪。在疟疾盛行的夏季,巫医们从丛林深处走来,带着神秘的,散发着松叶气味的药水来抑制人们皮肤上猖獗的疥疮,又在树叶枯黄之际走回那条蛇的巢穴。他不顾身上装饰的黄金,宝石与海水珍珠,踏进枯骨似的枝干圈,寻觅他们所留下的新鲜的痕迹。巫医的首领见此,将他带到他们的部族,抚摸着他的双眼道,你眼中的绿血告诉我,你无法独自穿过这片森林,因为它早已在你的眼中生根。
那谁可以做到,他询问道。
被选中之人。
谁被选择?
凡者不可知,愚者不可见,但智者可找寻。
如果他穿过森林,外面有什么?
唯有火焰般的石榴花在大地上燃烧,巫医回答道。
潺潺的流水声将他从旧梦中惊醒,他从沙发上直起身,看到一匹巨大的白狼站在鹿皮帐篷的入口处。狼的皮毛白若丝兰,柔亮如雪,在泄进来的月光下朦胧似薄雾。你应该停止你的小把戏,他向狼招了招手,示意狼来到他的面前,它们会像夜露那样濡湿我的毯子。面对他假意的抱怨,狼沉默地走近他,随后用那双盛着幽幽莹光的祖母绿双眼无声地反对。好吧,他骄傲地叹息到,将面前的白狼揽入怀中,带到那覆着毛毯,却因内里水流而柔软塌陷的土地上,我并非什么也没有得到,至少我找到了独属于我的,独一无二的宝物。在入睡之前,他将自己埋入狼雪白的毛发中,闻着泉水的清香,他喃喃自语,如果是你,如果是你的话,一定能看到那火焰般的石榴花。
第二天早晨醒来时,他发现他的怀中空无一物。
3.
我们以我们的灵魂的名义,向尼克斯塔马莱洛*起誓,我们发动火焰的革命并非是为了谋财害命,而是为了在这片土地上长久地生存下去。我们因此以敬畏的姿态开辟火道,点燃火绒,让火星从火镰处溅落到匍匐的蕨类植物上,让革命的微弱火苗拉开我们新生活的序幕,但……是的……我们没有预料到它会演变成一场战争,一场火焰与人类的战争,那可是活生生的人类啊!我们还记得火焰是如何沿着那些群聚的蕨类植物和低矮的灌木丛一涌而上,烧到古树的躯干,烧到天穹的底端,将一切染得金煌煌,仿佛融化的黄金。在我们为此而欣喜时,我们看到了那汹涌火海中的人影,军官唯一的儿子,皮肤因高温而通红,宛如在一瞬之内被烈日吻过成千上百遍。就是在那一刻,战争开始了。火海上漂浮的浓雾竟成为了至人于死地的硝烟,枝条因燃烧而断裂的噼啪声化作了枪响。飞溅的火星是子弹,倾倒的树木是炸药,所有的武器一齐对准了他。我们吓坏了,惊叫出声,不知如何是好。在烈火中,他抓住那匹与他同样困在包围圈的母马的缰绳,在它停下的短短一瞬间飞身上马,驱使它向东方奔去。他就像乘着火焰的战车,毫不回头地消失在了熊熊烈火之中。我们不知道为何那头终日伴于他身的白狼没有像以往那样如大城般挡在他的身前,如果它在的话,事情一定不会像那样发展。在一切结束后,我们虽没有在战争的残骸中找到他的尸骨,但仍然不确定他的生死。我们只能手捏木炭,在圣烛节那天一遍遍地在岩石上写上祷词,以我们的灵魂起誓,愿成为他灵魂的保护者。
4.
那位终日在旷野上伫立的年轻人始终面朝那断壁残垣般的森林,让他的影子蜇伏在其中。他已在此伫立三百三十六年。三百三十六间,他容颜未变,不曾言语。他们看到他那未被完全遮掩,横跨两座山峦的狼影,便明白他是一头狼的事实。他绿宝石的双眼是狼的眼睛;他丝兰的白发是狼的毛发;他咽下的词句是狼的语言——没有人类会选择与野兽进行对话,更何况,那朵始终被他衔在唇间,鲜艳如火舌的石榴花已代替他述说一切。他在站在荒无的旷野上,目睹他们在写完祷词后互相为对方戴上丝兰花环。他忽然想起,在许久以前,有一个人也曾将丝兰编织的花环戴在他的头顶,名字是狮子,黄金与红宝石的少年对他说,这是宽恕,但同时也是祝福。在那一刻,旷野的空旷彻底吞噬了他。他的双眼先于一切感知到了一切,泪水从他浑圆如月的眼中淌落,滴在他脚下的土地上使其柔软地塌陷,一如三百三十六年前他们唇齿相依的夜晚。
∞
于是,他开始在这片旷野上奔跑——衔在他唇齿间的石榴花被他落下,在触到地面时便急速干瘪如昆虫的尸骸;足以横跨两座山峦的影子开始迅猛地淹没土地,作为燃料使漆黑的火焰高升至天幕。大火来势汹汹,烧了七天七夜,至第八天时,在燃烧殆尽的土地上,无花果树开花,淙淙泉水涌出,泥土传来隆隆闷雷震响好似原始运动。而那被泪水浸湿的土地,则成为永不干涸的大泉,永久地留存在新生的大地上。
END
感谢您的阅读!
①是众水也不能将其熄灭的烈火:【歌8:7】爱情,众水不能熄灭,大水也不能淹没,若有人拿家中所有的财宝要换爱情,就全被藐视。
②尼克斯塔马莱洛:启明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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