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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重黑暗中,凪诚士郎感不到分毫睡意,隔日的比赛还亟待他的安眠,一切的思绪却只汇拢成一句话:那个时候,如果能吻住玲王就好了。
01.
凪诚士郎确诊花吐症时二次选拔已经结束,按马狼照英的话讲,就是:你要庆幸自己没拖我后腿,麻烦男。
马狼女仆是白痴么?凪诚士郎回击道,得花吐症根本不会影响踢球。
“真的么?”洁世一对着他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恨不得将他的五脏六腑都扯出来瞧一瞧,“可不是有那种说法么?得了花吐症却没法治愈,最后在无望的爱恋中死去。”此人在凪诚士郎被室友强行拖去医务室的消息传开后匆匆赶来——好歹有过同队情谊,凪诚士郎又是不可多得的天才,无论作为队友或者对手,他都不希望对方的足球生涯遭受疾病摧折——是的,同伴不能踢球,好像能要了他的命。
在洁世一进入医务室的五分钟后,凪诚士郎的脸终于面向他,露出仿佛看见某种可悲生物的眼神:“真可怜啊,洁,这辈子还没有人为你得过花吐症吧。”言语讥讽,语气却如往日一般平直,仿佛他的目的只为陈述事实,而非戳人痛处。
洁世一愣在原地,随即瞪大眼睛,满是不可置信:“我真的疯了才来关心你!”这句话毕,他又忍不住暗骂:居然好意思嘲讽他,又有什么人会为了凪得花吐症?一句话到了嘴边堪堪止步,他的脑海中竟真的浮现出一个人的身影。事实上,在他进入医务室前才刚与那人打过照面。
御影玲王——暂时忘却凪诚士郎无礼的举动,思绪触及这个名字,洁世一陷入另一种沉默。他本以为在得知凪诚士郎的病情后,御影玲王会先所有人冲进医务室,毕竟蓝色监狱内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此二人关系紧密,也一度如胶似漆。然而在他来的路上,御影玲王只是远远出现在医务室门外,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对于洁世一的话,凪诚士郎既不反驳也不赞同,只是闭紧眼睛,用力地往后倒去,仿佛要发泄某种怨言般将这无由来的怒火倾泻到身下的床榻上。一米九的身高体重对医务室窄小的单人床而言实在过于庞大,床板立时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
洁世一很快用他远超常人的理解力明白了一切,但他情愿不明白,或说干脆让他一番忧心忡忡都拿去喂狗还好过些。眼前人的意思再直白不过:谁让你来关心了?他不想解释自己出于人道主义做出的举动,何况面对凪诚士郎——白肤白发连内心也恍若白纸一张的存在——他虽不满,却也没法做出太多苛责。比之糸师凛的刻薄与马狼照英的挑衅,凪诚士郎至少在主观意愿上没有想要挑起别人的怒火——尽管这也是令人愤怒的原因之一。
那厢,帝襟杏里终于结束与队医的交谈,转而对洁世一说道:“其实凪选手说的对,花吐症虽然会对生活造成一些不方便,但不会影响踢球。‘花吐症致死’也只是人们对它的谬传。”
“喂、洁。”凪诚士郎忽然开口,“外边的人都知道我进医务室了么?”
洁世一望着对方陷入纯白被褥中同样纯白的头发,混在白色的室内灯里,孤零零的雪一样,寂寥得有些可怕。他又同情心泛滥到觉得此刻的凪诚士郎只是个被溺爱过头的孩子,愿意包容他的人不在,便只能如同无头苍蝇四处乱撞,企图夺回那人的注意却不得章法。
御影玲王——洁世一再次想到这个名字,一瞬对此凪诚士郎古怪气性的怨言也消散许多。
与御影玲王碰面的情形有些尴尬,至少洁世一这样认为。会在前往医务室的路上遇见御影玲王,他并不意外。只是对方看上去已在原地伫立良久,在看见他后又微垂下脸。光洁的地板中倒映出那人完整的一双眼,沉郁的紫色化作一团迷蒙的云,他很担心下一秒会有某种冰凉的东西从中坠落——当然是没有的,事实上御影玲王也不是这样软弱的存在。然而——然而不知为何,哪怕相处不多,洁世一也能明显察觉,在御影玲王身上,一切事遇见凪诚士郎都要吃上一句“然而”的苦头。
隐瞒实情并不好,讲明真相恐怕又要伤人心。毕竟他不是凪诚士郎,做不到一脸平静地惹人生气。将心比心,倘若蜂乐回知晓他生病却不来见他,他亦免不得生出幽怨的心情。洁世一忍不住叹了口气:“如果你是说玲王,他应该知道的。来的路上,我有见过他。”
话音刚落,他便瞧见凪诚士郎紧闭的眼皮开始颤动,随后一阵咳嗽声响起,闭拢的睫羽脆弱如丝,仿佛下一秒便要断裂。
张开的唇中飘出棉絮一般,却远比那纤细的东西,借助灯光捏合出恍若细雨的微光,一横一道,如同玻璃纤维。
洁世一一时没能辨明那是哪一种花瓣,显而易见的是凪诚士郎的花吐症发作了。
怎么办?洁世一求助地望向帝襟杏里:“现在要把……他的暗恋对象叫过来和他接吻么?”
“我们有过这个提议,但凪选手拒绝了。”帝襟杏里微妙地看了他一眼,下一句话是对凪诚士郎说的,“凪选手不愿意打扰对方的话,也可以采用按时服药的治疗手段。”
“我不要。”凪说道,冷然的声音同判桌上的法槌落下,而后他宣布结果,“药很难吃,反正不吃也不会有影响。”
帝襟杏里蹙起眉,这位好心肠的女士,怀里还抱着患者的档案册,两只眼中忧思重重。但她没再说话,队医也只是点头,等同于默认了他的说法。
“不管怎么说也是呼吸道疾病,至少比赛前要按规定服药。”帝襟杏里松口道,“是能够通过药检的药物,所以不必担心这方面的问题。”
既然如此,洁世一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好担心的。他又想起属于御影玲王的那个欲言又止的眼神,意识到后者必然有话想对他说,不知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开不了口,百分之九十的概率,那不是什么好事。某个念头从洁世一的脑子里一闪而过,被他强行忽视过去。天可怜见的,他是真的有些怕这两个人了——既怕从凪诚士郎的嘴里听见御影玲王的名字,也怕死御影玲王提起凪诚士郎。是以他决定自己死也不要去探究为什么凪诚士郎还未接受药物治疗便能说出“药很难吃”这种话。
而且,说不准几天后凪诚士郎的花吐症就不治而愈了呢?
02.
虽说并非寻常病症,在白宝高校就读的学生却恐怕没有不熟悉花吐症的人。
花吐症,症如其名,临床表现为喉部瘙痒,口吐花瓣,在白宝校园中普遍如流行性感冒。寄生于沉重恋情的疾病泛滥成灾,正印证学生间流传的说法:爱上御影玲王就像呼吸一样简单。
所幸花吐症并非疑难杂症,针对花吐症的药物虽不能将其彻底根治,却能极大程度上抑制病症发作,故而只要按时服药,本质上与普通人没有区别。因症状轻微,有人选择将其无视,只作调剂心情的小小感冒;亦有人将口吐花瓣视为浪漫的象征——花吐症的病因正是爱而不得的情感,作为爱之深沉的证明确乎强而有力。
凪诚士郎知晓花吐症,就如知晓每日在校门口造成拥堵的校园明星名为御影玲王一般自然而然。有着一头亮眼紫发的大少爷,会往领带上别麻烦的钉式领针,对每一位擦肩而过的人都招手、点头、微笑,唇角上扬的弧度一分不差,排场大过明星,行事倒平易近人得连不起眼如凪诚士郎都领会过他仿佛由量角器度量的完美笑容。
轮值时面对黏在地板上的亮色花瓣,凪诚士郎深感头疼,一来打扫不易,二来无法理解怎么会有人把“为御影玲王得花吐症”一事作为时尚单品,恨不得把花瓣吐满学校昭告天下。话虽如此,凪诚士郎却并不讨厌御影玲王——事实上,他不讨厌许多人。相比较不讨厌,讨厌意味着更多的关注与更多的麻烦。凪诚士郎自诩和平主义者,正是不想过度陷入复杂的人际交往中。而御影玲王在一众“不讨厌”中,又是尤为显目的存在。
他们上课的教室离得不远,偶尔会在走廊上相遇。与对方离得最近的一次,恰好契合擦肩而过的形容。御影玲王在他即将撞上什么人时扶住了他的肩膀,掌心施力将他刹停。忽如其来的变故令他短暂丧失了手中游戏角色的掌控权,下一刻GAME OVER的游戏画面显现,比之更先一步闯入视线的却是御影玲王的脸,携带着与布告栏张贴的优秀学生代表的相片如出一辙、或许更胜一筹的温柔笑意:同学,走廊上低头玩手机小心撞到别人。凪诚士郎顿了顿,听见前方传来向御影玲王道谢的女声,随后肩头的力道松开。御影玲王依旧笑,甚至看着他无动于衷的样子,笑容愈发炫目。紫的眼睛和紫的头发,色相高得从灰白背景里跳脱出来,从他的瞳孔钻入更深的地方。分明一场碰撞已被制止,他的胸口却仍为之一顿,蓦然涌现出撞见什么的停摆感。这一秒——只有这一秒,凪诚士郎原谅了所有在学校里为御影玲王吐出鲜花的人。将不满取而代之的是无数次从他人口中听见亦无数次从他耳中飘出,而今兜兜转转,切实从他心里传来的评价:好漂亮。
御影玲王长相出众是不争的事实,性格似乎也完美契合人类对伴侣的一切美好幻想,他毫不怀疑:倘若将对方嵌入漫画格子里,背景一定会是常人高不可攀的华贵宫殿。他的确完美无瑕至哪怕只见一眼也能令所有人都心甘情愿为他献上一朵花。
倘若在少女漫画中,方才上演的英雄救美足以让御影玲王与那名女生邂逅出爱情的火花。然而一切只是意外,无论是漂亮的笑还是善意的提醒,亦或是那个不知面容的女生,通通被当作一枚不起眼的石子,被投入湍急的水流中,再无半分声息。凪诚士郎确信御影玲王并未将这一幕放在心上,也绝未对已数次在走廊上迎面而过的他产生印象,因为在匆忙流逝了半月后,水面上才终于第一次映出属于凪诚士郎的影子。
你是什么人?恍若此前的相遇从未存在,御影玲王用第一次认识他的表情问道,要不要和我一起踢足球?
03.
不知是否是高强度锻炼后身体素质提升,花吐症给凪诚士郎带来的影响微乎其微,几乎只在沐浴时身体完全放松的状态下发作。
顶着马狼照英“敢把花吐进浴池就把你杀了”的目光,凪诚士郎强忍着喉咙的不适,不情不愿地拖动身体来到盥洗台前,打算一口气将今日积蓄的花瓣吐尽,全然不顾虑花瓣是否会造成下水道堵塞——左右该操心这些的人是绘心甚八而不是他,更何况此刻也没有会像哄小孩那样把药一口一口喂给他的人,或是捏着他的脸说这样不好,处理好一切只需他张开嘴咳嗽的人了。
思及此,凪诚士郎不再克制喉咙传来的近乎针刺般的痒意,剧烈咳嗽起来。纤细的绒毛从喉咙里掉出,沾着他的口涎黏连在盥洗台的入水口处,乱糟糟地混成一团,像一只死掉的鸟。无论尝试多少次,他都做不到将咳嗽的姿态包装得脆弱又惹人怜爱,也许他天生不适合、也从未想过伪装自己,故而每一次病发都只能任由自己变得一片狼藉。
好一会儿,似乎也没有很久,喉咙的异样终于平息。凪诚士郎打开水龙头,准备把咳出的东西冲进下水道。
“我来处理吧。”
身后响起的声音熟悉得让他感到如雷贯耳,以至手指刚把水龙头拧开便又迅速拧紧,一滴水都来不及滚落的时间里,那只手已乖巧地贴紧了大腿。
平心而论,这种行为的确不负责任,但严格说来花瓣也算不上大型异物。凪诚士郎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却是第一次被御影玲王撞见。御影玲王就在他身后——确诊花吐症后,或在更早的时候,想得知御影玲王的近况就变得不太容易了,他还是头一回不必借助显示屏便能离对方这么近,在此之前他都从未想过原来哪怕只在同一个设施里,只要御影玲王不想见他,他就一定不能见到御影玲王。
凪诚士郎想要马上转过头,同一时刻却想起自己上一秒还咳得天昏地暗,连有人靠近也不曾察觉,不必照镜子也知晓此刻自己的面容绝对称不上好。且不论咳嗽时飞溅到脸上的唾液及与之一同贴在皮肤上的绒毛,隐隐胀痛的眼球也在提醒他不只有喉咙会受到咳嗽的影响,盥洗室的照明又是教科书式的死亡顶光,更何况他刚从浴池过来,身上未着寸缕,天时地利人和一个不占。御影玲王在他身后看了多久?暌违已久的相见难道要给人留下如此狼狈的印象么?他捂紧嘴,想起那些咳嗽时也能哭得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的女孩,妆容像是从出生起便长在脸上一般八风不动,喉咙开始发痛。御影玲王倘若看见他被口水和呕吐物弄得脏兮兮的脸,不一定还能笑着说出诸如可爱一类的话语。
凪诚士郎撑起一点身体,在不让脸出现在镜子里的前提下努力上翻眼皮,成功从镜中望见御影玲王的脸。后者还不知道自己正处于单方面的目光交融中,也不知道镜子里的他们离得那样近,紫的发被白的发遮盖住一部分,仿佛他们又回到当初毫无间隙的时光。但其实毫无间隙的时光真的存在么?凪诚士郎望着镜中比过往的每一次都黯淡的紫色眼睛,觉得自己好像从来没有读懂过御影玲王的心情。每一次尝试解读似乎都将对方推得更远,破译出的答案又总是迟来一步,这一步的空隙则又让御影玲王远离他更多步。终于喉咙以外的地方,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地方也开始痛起来,他甚至觉得自己的手已经被疼得颤抖。
长时间的沉默显然被解读出另一种含义,御影玲王在他的注视中垂下眼帘,这种表情在近来他已很熟悉。正因知悉其背后的含义,凪诚士郎再度感到不安,未及他说出什么话挽回局面,御影玲王再一次、又一次、一如既往、迫不及待地先他一步开口了:“你不愿意就算了吧。”
话音未落,御影玲王的身影在镜中消失。无论对方原本打算做什么,凪诚士郎知道 至少今日内,自己不可能再找见他了。
什么叫做“你不愿意就算了吧”?原来他们之间的事,是只要凪诚士郎不愿意就可以不发生的么?他都不知道御影玲王什么时候变成这么容易退让的人了。倘若一切都如此言,那么他不愿意发生的一切为什么都发生了?
凪诚士郎松开手——不会再有能让他顾及形象的人出现了。而后他回想起自己最初对喜欢上御影玲王的人的评价,无一例外是难以理解与可怜。
空荡荡的盥洗室中,只余下仿佛要将心脏都呕出的咳嗽声。
04.
当同班女生也出现吐花的症状时,凪诚士郎已经对该状况视若无睹。他无意关注同班同学的感情动向,实在是对方在课间咳嗽的声音难以忽视。他被声音吵醒,睁眼时恰好瞥见从同学指缝中飘落的亮黄色花瓣。他不记得那女生的名字与相貌,偏偏那一刻翩然坠地的细长花瓣长久停驻在他的记忆中。他不止一次见过这种花瓣,如同瘟疫一般出没在御影玲王身边,显得后者像是什么病原体——就花吐症的根源而言,他的确是。
再次重申,凪诚士郎无意关注同班同学的感情动向,是后者没有留意到水塔底下还坐着一个人,才将心事都泄露给第三者。
那时候她的表白大抵已经失败——理所当然。假若有人成功,学校中想来也不会有那么多人仍对御影玲王心怀幻想。
与同班同学一道登上天台的还有另一名陌生女生,应当是她的好友。
两个女孩倚靠在墙角,俄而他眼熟的那位开始啜泣,吸气的声音变得无比响亮又断断续续。她艰难地说话,似乎在讲一段悲伤的经历,故事情节被她的泣音打得七零八落。凪诚士郎不想听,耳机里的游戏音量拉到最大仍然听见零落的眼泪。他面无表情地想或许步枪里发射女孩的眼泪会比子弹的威力大得多。
我本来没有想过的。女生说,我本来是那么不起眼的人啊,从来没有想过会和他有交集。
可是那天在走廊上遇见他,他喊了我的名字,和我打招呼,他说我在家政课上烤的饼干很好吃。之后我们又在家政课上见面,他用自己的蛋糕交换了我做的曲奇,一直在对我笑。
我们说了好多话,他讲了好多连我自己都没注意到的事,他望着我的时候,眼睛里好像只能看见我一个人。他让我以为、让我以为他一直关注着我,让我以为我对他而言是特别的。但他只是——他怎么能对所有人都这样!
话音刚落,女生猛然咳嗽,亮黄色的花瓣洒落一地。她抱着膝盖,像一只倒在花丛中的可怜小鸟,铺开的裙摆是她洁白的羽毛。
记住别人的名字、让双方的交谈不会冷场、适当调节与他人的关系,分明只体现了御影玲王优秀的社交礼仪吧?被迫听完全程,凪诚士郎忍不住想,那个人就算面对素昧相识的人也是一副只有漫画里的王子角色才会出现的倾倒众生的笑容。对这种公式化笑容与一目了然的社交手段都会动心乃至患病的人,他实在难以理解,但对方又好像很难过的样子,勉为其难加上可怜的评价吧。与此同时,会对所有人都展露无限温柔的御影玲王也同样让人难以理解,总是要接受可能根本没放在心上的人的告白,也能称得上可怜吧。
但这当然不是御影玲王的错——彼时彼刻的凪诚士郎这样想。一周后,在楼梯间被人抱住的凪诚士郎,同样怀抱着这个想法。
温热的躯体紧贴他的后背,呼吸间,笑意被无限扩大。转头的瞬间,他发现自己的影子正倒映在一双紫而剔透的眼中。胭脂色的夕阳在紫色里流淌,他像是生平第一次看见自己的面容那样看清了自己的脸,如此确凿地存在于另一人的眼中,轮廓恰巧契合那双眼瞳,仿佛生来便是为了在一双紫色的眼中凝刻。
连丝毫不关注外界情况的他都知晓的校园名人,同班女生流尽眼泪依旧无法割舍的存在——御影玲王注视着他,仿佛眼中只能望见他的身影、仿佛凪诚士郎之于御影玲王是至特别的存在、仿佛存在这世上千千万万的人里只看见也只会看见他一般注视着他。
半个月前,被遏制的碰撞终于接续,主体变作他与御影玲王,心脏也由停摆带来的窒息过渡到钝痛;一周前,天台上出现的少女的声音一字一句向他哭诉,如同灾难前的警钟在他的脑中敲响,要他勿要步入歧途:
——他望着我的时候,眼睛里好像只能看见我一个人。
——他让我以为、让我以为他一直关注着我,让我以为我对他而言是特别的。
——他怎么能对所有人都这样!
你对所有人都这样么?御曹司的礼仪有让你抱住所有对你而言只是第一次见面的人么?你还会用这双闪闪发光到连夕阳都显得逊色的眼睛去注视别的人么?你让我觉得自己是特别的,这只是一种错觉么?诸多疑问盘踞在脑海中,凪诚士郎找不到答案,这短暂的拥抱不足以让他想通有关御影玲王的任何问题。但有一件事可以肯定——至少此时此刻,御影玲王只看见了他。
凪诚士郎无法解释这件事的意义,但这世上难以解释的事还有许多,于是这件事如同世界一切难解之谜那般被他抛之脑后。他只知道有什么事物在这个下午、在御影玲王前所未有的兴奋的表情中发生了改变。他涉足了一条河流——或者其实那是一片广阔无垠的海洋,不再是以一枚不起眼的小石子的身份,“凪”可以在名为“御影玲王”的海洋中激起更多波澜,甚至掀起惊涛骇浪。
需被警惕的对象仍然紧挨着他,孜孜不倦地说着什么。而与他重叠的那部分躯体,有更炙热的事物正在鼓动,酥麻的震动由后背扩延至前胸。
凪诚士郎察觉到一种陌生的情愫正随着这震动在他身体里蔓延,与血液一同奔流在他的每一道血管中,他的手他的眼与他的心,都因它的到来发热。可能是某种热症,兼并心悸,但他在这一刻猜测那是新蕾初绽的震颤,或许有一朵花巧合地在这温度中萌生。
无论它是什么,他想如果御影玲王希望,他都会摘下来送给他。
因为这猜想,凪诚士郎恍惚听见胸膛中长满枝叶,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很难称之为美妙,说是吵闹也不为过,如此真切,他却并不讨厌。并非觉得麻烦而自动归类的不讨厌,而是在真正了解后有所选择的不讨厌。良久他才意识到,那是御影玲王垂在他耳际的发丝。
上一次这样环抱他,将头发垂在他耳边的人,是他的父母。凪诚士郎与双亲之间鲜少有这般温情的时刻,事实上,在他的记忆中,包含父母的部分少得可怜。本该用于寻常亲子交流的时间大部分被夫妻二人的放任流放。他无从评价这种教育方式的优劣与否,只知道自己因此得到了远超常人的自由时光。与之相对,他同样丧失了亲人间应当拥有的亲密联系——但这并不代表他连感知亲人间时有出现的情绪的能力也一并失去。譬如此刻,在御影玲王的怀抱里,他用一眨眼的时间想过父亲,又用一眨眼的时间想过母亲,而后的每一次眨眼,他都想到御影玲王:头发比父亲更柔软、比母亲更短;衣料是硬挺的西装而非柔软的家居服;身上的气味有别于家用沐浴露,是一种他说不出名字的淡淡的清香;贴过来的身体比父母都要炙热……距离上一次被父母拥抱,似乎过了很久很久,以至他已经说不出一个准确的时间。但他们的拥抱留给他的触感竟然这般清晰,恍若昨日,他预感到御影玲王给予他的拥抱也将如此长久地驻留在他的记忆中,二者带给他的体会如此相似。
凪诚士郎不想去解释任何疑问,也停止提出任何问题,许多答案在事实面前都无足轻重——被御影玲王拥抱并注视着的这件事,只是单纯地令他感到幸福。出于这种单纯的感受,他想原谅一周前用眼泪打搅了他的女生。
再一眨眼,他已回到宿舍,看见镜子里的自己。
玻璃镜忠实地反射出他的影像,细微至每一根发丝的穿插、肌肤的纹路、浮在睫毛上灰白色的尘埃。凪诚士郎没有认真打理形象的习惯,这面镜子被安置在盥洗台上,只因一间公寓需要这样的装潢。他从未回避,却也从未主动接触。如同陌生人般与之共处一年后,他终于生出认真照一照镜子的念头。
凪诚士郎眨了眨眼,睫毛上的灰尘被抖落。他试图看得更清,结果却不尽人意,无论尝试多少次,镜中的人像依旧呈现出违背常理的模糊。他竟因此开始怀念起一个发生在楼梯间里的拥抱,怀念起御影玲王看向他的眼睛。也许不会再有一面镜子能像御影玲王的眼睛一样照见他,影像清晰得能将连他自己都不知晓的细节都呈现。
退出浴室,凪诚士郎慢吞吞地回到床上,取出手机却对着黑屏后倒映出的人影发呆。
小剪在屏幕后静悄悄地注视他,无端有些欲语还休的味道。凪诚士郎感到新奇,这盆植物自被他带回到这个空间,便一直保持着沉默,只会待在窗台上聆听他的话语,他还是头一回看见小剪躁动的模样,甚至展露出表达欲。凪诚士郎于是放下手机,久而未言的喉咙有些干渴。
小剪,他问,你也要开花了么?
05.
尽管最初的确抱有和平共处的念头,在与御影玲王意外相遇后,凪诚士郎终于开始觉得花吐症难以忍耐,尤其是回到宿舍后总要面对舍友喋喋不休的目光——他不知道一个人的视线怎么会像蛐蛐一样吵闹。
“凪君,”同宿舍的舍友、麻烦的视线发起人——雪宫剑优突然搭话,“你的病还没治好么?”
凪诚士郎举着手机,简单地应了一声,头也未抬。
面对他的冷落,雪宫剑优并不计较,声音仍旧温和:“为什么不愿意吃药呢?或者,其实可以和那个人商量一下吧?医生应该告诉凪君了,花吐症的治疗其实很简单。”
“雪宫为什么要像马狼女仆一样啰嗦?”他已经不想再说话,手指只是机械地进行移动操作,连屏幕里晃动的游戏画面都看不下去。
雪宫剑优耸肩,露出一个颇为无奈的笑:“可能吧。只是因为凪君在浴室咳嗽的时候,有很多人听见了……我是说,大家都很担心你。”
凪诚士郎的声音一息冷下去:“是玲王让你来的。”他说得肯定。尽管视线仍放在手机屏幕上,两只手却都不再动作了,游戏画面映在他眼中,自动叠加起虚化效果。
“……我可没说这话。”
“我不理解。”他继续道,“玲王情愿找你也不愿意见我。”这个该死的花吐症让他疲于应对御影玲王以外的任何人,却让除了御影玲王以外的任何人都来对他指手画脚。
雪宫剑优沉默了片刻,似笑非笑道:“我真是怕了你们了。”
对方看上去还想说些什么,也许还残留着与他维持良好关系的念头,凪诚士郎没兴趣知道了。
社会学言,人不能独立存在,需要交往、需要互动,需要产生各式各样的社会关系。他从前对所有人兴致缺缺,固守着一成不变的关系网络时,生活也没有因此变得更坏。而当他在关系网中纳入名为“御影玲王”的新分支后,数不尽的麻烦开始向他涌来,他不觉得御影玲王的到来让他的生活变得更加糟糕,可如今的生活难道算得上美好么?至少没有美好到让他食髓知味,甘愿再往自己的关系网中加入别的人。
御影玲王是与他全然不同的人,拥有着令人眼花缭乱的人际关系,闭着眼睛都能指出谁谁谁是哪个财团的公子,谁谁谁又是哪位官员的千金。身处同一所设施,想要刻意避开某人的行踪谈何容易?仅凭御影玲王一人做不到,但御影玲王从没有一个人的时候。毕竟他生来就是众星捧月的存在,合该在每一处都受到所有人喜爱。
蓝色监狱的人会帮助御影玲王,凪诚士郎一点也不意外。他只是觉得委屈,哪怕在他们还只是陌生人的时候,御影玲王也不会无视他的存在,遑论用尽一切手段避开他。他知道自己做错了一些事,在无法相见时的计划里都写满了要告诉对方的话,诸如道歉,诸如感谢。然而真正见到本人时,除了哑然和呢喃玲王二字,他只想对着御影玲王撒娇。
社会学的理论大抵没有错,人需要依靠社会关系存在。由他主动选择的关系人只有御影玲王,是以离开对方后会令他感到如此寂寞。如果作为人要忍受这种折磨,倒不如变成小剪头上的花,印象中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好像会更幸福。御影玲王对小剪比对他更温柔,而变成一朵花,不会再刺伤任何人。倘若能被摘下放在身边就更好了,毕竟他从那么早的时候就想要要送给御影玲王一朵花。
06.
凪诚士郎接触过很多游戏,其中不乏恋爱类型。在众多题材中,贴近生活的同时还兼具浪漫意味的花吐症是最为普遍的元素。不知哪一位诗人在短歌中高唱“我要将那开在心尖上的花送给她”,又不知哪一位作家在书里写道“他以血肉哺育的玫瑰终于盛放,他曾为此流尽眼泪也尝遍苦痛,这朵花是他在残缺的恋情中达成的唯一圆满。在最后的完整中,他的生命就此迎来落幕”,从此花吐症总与死亡挂勾。
大量艺术作品中,一段情节倘若有了爱情元素,叠加死亡的重量便能使其更为丰满。过于直白和偷懒的手法,凪诚士郎其实无法理解,但最近,他确乎被相关的题材勾起兴趣。御影玲王用手臂勾住他的脖子时,屏幕里的女角色正哀戚地吐着花瓣。她生命垂危,死前终于肯对他操纵的角色吐露真情。主角急切地想拯救她,凑近她的唇后却被推开。
如果你不爱我却来吻我,那我倒不如就此死去。女孩说道。主角的举动似乎打破了她内心的最后一道防线,她面色灰败,彻底陷入绝望,此后的会面请求通通被她拒绝。
凪原来会玩恋爱游戏啊。御影玲王道。他离得太近,两片唇就贴在凪诚士郎耳边,开阖时的热气都鲜明地扑到耳廓上。尽管现实生活中不存在粉红色的氛围泡泡,凪诚士郎却觉得这比游戏里的CG暧昧更多。
暧昧。凪诚士郎第一次除开轻小说、漫画或GalGame等媒介接触这个词汇。其实可以被称为暧昧么?除却亲人,从前再没有人如御影玲王一般靠近他,将与他的距离缩短至以毫米计量。这个距离让他明白轻小说中描绘的场景并非虚假,譬如此刻,他只需稍稍侧脸,两双唇便会相撞。
——相撞之后呢?来不及幻想二人的反应,在他做出一切行动前,御影玲王再度开口:是花吐症啊。音调变低,听起来兴致缺缺。原本靠在他肩膀的手也被收回,两人的距离扩大了。
玲王讨厌么?凪诚士郎问。
说不上讨厌吧。御影玲王顿了顿,但是,稍微有点困扰。
哦——凪诚士郎点点头,手指在BAD END的界面上悬停。
凪肯定觉得了解别人的事很麻烦,所以也根本不知道我的事吧?其实有挺多人因为我得花吐症的。眼前人自顾自地说下去,似乎到了感兴趣的地方,他微微笑起来,一开始,我只是觉得很有意思。那孩子用手捂着嘴,一边咳嗽一边说话,花瓣满出来后她就开始流眼泪。真可爱,真可怜——我第一次看见别人因为我得病,症状很有意思,可惜我对她没有兴趣,只能为她感到惋惜。
我安抚了她,又实在好奇——不是很有意思么?“为我而开的花”之类的,听起来很可爱、很特别。所以,我对她说:治疗的药很苦吧?请让我陪在你身边,帮你痊愈吧。
三次,足足三次。在那个不知名的告白者的故事里,御影玲王说出了三次“很有意思”。这很不寻常,过去对方也常向他提及自己的故事,无一不充斥着“无趣”“无聊”“腻烦”“厌倦”。可到底是哪里有意思呢?凪诚士郎无法理解。类似的表达时常被用在他身上。彼时的御影玲王眼神明亮,瞳孔中满是跃动的光点,好似随时随地都能从眼窝里飞出一只快活的小鸟。莫非这双紫色的眼睛,也会以同样的神态望向那个女孩么?凪诚士郎不再往后想,这时他发觉自己或许并不愿意知晓答案。其实我知道有人为了玲王得病的——他想这么说,同时觉得御影玲王的话很没道理。白宝高校里恋慕御影玲王的人数不胜数,花吐症像是传染病,病发高峰期,随便从一扇窗一扇门往外望,都能看见飘在半空中的亮黄色花瓣。这种事情,他不知道才出奇吧?
凪诚士郎最后问:那玲王吻她了么?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很轻,重音在玲王与吻之间徘徊不定。
凪、君——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御影玲王挑眉,伸手来抓他的脸。
也对。凪诚士郎被扯住脸也不反抗,只是想,对常人而言,接吻应该是发生在恋人之间的事吧。
然而御影玲王的下一句话是:我说过了吧?我只对凪一个人感兴趣,又怎么会亲一个不感兴趣的人?而且花吐症的治疗方法不止接吻一种啦。
——什么意思?难道说,感兴趣就能随便亲了么?
虽然想知道答案,但凪诚士郎没能将问题问出口。各种方面上,这听起来都像是在向御影玲王索吻。被后者扯住的皮肤开始发热,他不知道那是御影玲王的力气太大还是自己正在害羞——倘若御影玲王吻了他……
没有注意到他的神游,御影玲王继续道:我陪了她一个星期,期间找到了一位家世与她相仿,并且对她也有好感的人。撮合的过程很顺利,一个星期后,她不再吐花了——啊、别这么看着我嘛!我当然有好好考察对方的人品,绝对是值得托付的好男人!不过这件事倒是证明了,花吐症果然是种无趣的东西。明明是为了我才出现的病症,却可以因为一些简单的伎俩轻易改变。而且无论什么人爱上我,都只会吐一种花瓣,就算看上去再怎么光鲜亮丽,到最后也不过是一吹就散的东西,无聊透顶。
凪诚士郎慢慢挣开御影玲王的手,发热的头脑在一息间冷却。他注视着眼前那张不以为然的脸,比过往每一刻都更深切地察觉到此人品行的恶劣。出于一时兴起随意玩弄别人的情感,末了还要将其评价为无趣。对所有人都温柔体贴、关怀备至,实际却是抱着这种心态与他人相处,倘若被追随者知道了,还会有人心甘情愿地为之献出真心么?
大概会吧。凪诚士郎想,那可是玲王。说到底,会让玲王感到厌倦,是无法一心一意喜欢玲王的人的不好。毕竟玲王从没有要求过别人为他做什么,优秀得会让所有见过他的人都喜欢他,绝不是玲王的错。
凪还是第一个见到我却不为所动的人呢。和别的人都不一样,也太有意思了吧?御影玲王冲他笑了笑,紫的眼睛弯上去,像两只小小的月牙,我真的真的、超喜欢这样的凪哦!
他并没有不为所动,也不知道御影玲王从什么地方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但他们之间总是如此,由御影玲王负责裁定一切。二人的关系也好,相处模式也罢,一切都以御影玲王期望的形式存在着。他从不反驳,顺其自然,因为结果之于他总是好的。而眼下,他第一次意识到御影玲王的误解也许会对即成的事实留下隐患。
如果我也得了花吐症呢?
欸?好难想象凪喜欢人类的样子,有这个可能么?
凪诚士郎无言,低头按起手机。游戏角色的发言一栏栏划过,他用力眨着眼,感觉喉咙开始发痛。
别沮丧嘛!见他这副模样,御影玲王难得有些焦急道,如果凪实在喜欢,我会想办法让那个人也爱上凪的!
要是那个人无论如何也不喜欢我呢?
好极端的情况……凪这么优秀,有这个可能么?御影玲王支着下巴,认真说道,其实花吐症不是很严重的病,也有许多人觉得浪漫,所以选择不治愈来着。但凪如果觉得麻烦,我会把你治好的。反正——不管怎么说,只要亲一下就好了吧?
——如果你不爱我却来吻我,那我倒不如就此死去。
凪诚士郎想起结局前属于女主角的台词。御影玲王不会亲吻一个爱他的人,却可以亲吻一个他感兴趣的人。迄今为止他只对凪诚士郎着迷,但从今往后又将对多少人感兴趣?怎样都无所谓了,反正凪诚士郎不会想去亲吻御影玲王以外的任何人了。
攻略了一个人却根本不爱他——他居然会为了这种残忍的玩家得花吐症。凪诚士郎觉得自己真是难以理解,又十足可怜。
07.
虽说早有会被人找上门的预感,然而真正见到宿舍里那道阴沉的背影,洁世一仍然感到悚然。
他试探着喊道:“玲、玲王?”
“……用不着一副见了鬼的样子吧?”
来人回身,表情说不上好,所幸语气平和,尚且有交流的余地。
你完全不懂啊。洁世一腹诽道,在这个时间点遇见你,让别的什么人知道了,会比见了鬼还可怕。
这厢他犹犹豫豫反复斟酌,那厢御影玲王已开门见山直奔主题:“你知道凪得了花吐症吧?”
“知道是知道……玲王打算怎么办?”
“什么叫我打算怎么办?这件事和我无关吧。”
洁世一打量着御影玲王的神色,确定对方说的并非气话后,反而有些错愕:“不对吧,这怎么可能和你没关系?”话音刚落,一种可能性忽然出现在他的脑海中。洁世一难以置信地咽了口唾沫,心道事情可千万别如此发展:“玲王,以防万一我再问一句,你知道凪喜欢的人是谁么?”
御影玲王没什么情绪地看着他,忽而很轻地笑了一下:“这种事你要来问我么?你难道也觉得,凪喜欢的人是我?”
“……那还能是谁?”居然连这种话都说了出来,他心中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
“反正不是我。”御影玲王声音轻轻,“因为我而得花吐症的人,只会吐出黄色的花瓣。”
……天呐。洁世一在心中呐喊,这其中绝对有误会!要他相信凪诚士郎会喜欢御影玲王以外的人,不如要他相信马狼照英喜欢凪诚士郎,他要到哪里去找第二个令凪诚士郎念念不忘一点就着的人物?
但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他对花吐症了解不多,御影玲王的话也令他疑惑。凪诚士郎到底吃错了什么药,吐什么不好,怎么偏偏不能是黄色花瓣?
注意到洁世一变幻的神色,御影玲王的面色又沉下去几分。他闭了闭眼,仿佛很疲惫地伸出手,按了按眉心:“洁,我才是要说……你真的不知道凪喜欢谁么?”
他怎么会不知道?不、不如说,蓝色监狱里还有谁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他才是真正和这件事毫无关联的人,御影玲王为什么要闲得发慌来找他?直觉自己已被卷入不得了的事件当中,洁世一一心只想离开此处,然而御影玲王的下一句话先他一步到来:
“洁,我也不知道这种话该不该对你说……但如果,凪需要你做什么,你可以稍微体谅他一些么?”
凭借远超常人的理解力,洁世一察觉到了一个荒谬的真相。他不敢想象这个真相被另一个人知道后,他会有怎样的下场。为了不落得死无葬身之地的结局,他不得不代替两个陷入感情漩涡后本该奋力求生却丧失主观能动性的溺水者抓住最后的绳索。
“玲王,”洁世一问,“你说爱上你的人,会吐什么花的花瓣?”
08.
将冲剂倒入杯中,加水,搅拌均匀。对着杯子里棕褐色、散发着刺鼻气味的液体,凪诚士郎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小剪,我不想喝药的。明知聆听对象不会回应,凪诚士郎仍兀自倾诉,但是不想就这样被玲王发现我生病了。
三个“很有意思”的保质期是一周,那属于凪诚士郎的“有意思”又能保值多久?御影玲王其人,在他面前毫无保留,把喜新厌旧都做成标签挂在身上。也许是出于信任,又或者只是笃定他不会在意,丝毫不去考虑他也会伤心的可能性。终有一日,凪诚士郎也会像别的什么东西那样,成为御影玲王口中“一开始很有意思,但果然还是无趣”的东西么?
望着垃圾桶里亮黄色的花瓣,凪诚士郎叹了口气,又觉得比起叹气,他可能更想要露出别的表情。倘若得不到对方的爱便要死去——他绝不会产生如此极端的想法。倘若死去,不就更不可能得到想要的东西了么?
小剪,玲王真的好难办。我不想让他讨厌我,也不想让他帮我喜欢别人。凪诚士郎又开始自言自语,但也没有办法……他看着手里的杯子,想要叹气,但最终没有,因为玲王是小少爷嘛,声音也很好听,肯定不会遇见不听他话的人。
我有时候觉得玲王真的好过分,为什么说了那样的话还一直是那种若无其事地表情。但哪怕是很过分的,很伤人的话——
哪怕是他不愿意听见的话,御影玲王的声音也是悦耳的。不会体谅他人也好,对别人的心情视而不见也好,肆意玩弄着别人的情感也好……哪怕是这样的御影玲王、只要他能待在这样的御影玲王身边,依旧让他感到快乐。无论如何也不想被这样的御影玲王厌倦,所以,一切与“无聊”有关的东西,最好都不要在他身上出现。
凪诚士郎用手指摩挲起杯口,而后仰起脖子,将苦涩的药剂一饮而尽。
09.
凪诚士郎仍旧不理解御影玲王,可除他之外的人似乎都对御影玲王了若指掌。凭什么?御影玲王没有像抱着他一样抱过其他人,也不会用那样闪闪发亮的眼神注视其他人。真切从对方身上获得过幸福的人,只有他而已。
想要得知对方的近况,但从他人口中听见与御影玲王有关的话题却比花吐症还难以忍受。
听见宿舍门传来不同寻常的响动时,凪诚士郎只是想,他要见到御影玲王很难,而御影玲王想见到他是否太过简单?譬如此刻,因为御影玲王想要见他,他的舍友便会因为各种缘由消失得无影无踪,而他也正陷入理所应当的睡眠。天时地利人和,御影玲王想要做一件事为什么总是水到渠成顺理成章?
脚步声很轻,从门的方向靠近到他的床前。这脚步不属于糸师凛也不属于雪宫剑优——他当然知道来的人是谁,没有人会比他更清楚这一事实。
凪诚士郎体味着心中难言的苦闷,心道也要教对方也尝到他的苦处才好吧。但倘若不能见到御影玲王,他又觉得该苦恼的人应当是他。
每一次重逢,想说的话总会翻上几倍。如今凪诚士郎不期望说尽所有的话,他只是迫切地想知道:你为什么要躲着我?发现我是一个会为你得花吐症的普通人,你就觉得我无聊了么?可我还是可以踢球,还是可以为了我们的梦想而努力,是你告诉凪诚士郎他是天才,所以他才成为了天才。事到如今又为什么要在这种情况才愿意见他呢?玲王,我明明有很多话想对你说。
但如果在现在醒来,御影玲王绝对会像之前一样逃走。
这算什么,一种惩罚么?因为在最初没有向对方坦白心意,所以如今要他再次被相同的病症困扰,并且再不给他任何合适的时机。是不是和御影玲王在一起时从没吃过苦头,才叫他在离开对方后把所有的苦都吃尽了?
他一瞬觉得自己难以理解,比所有人都先一步看透此人的冷漠后仍然不可遏制地为他动心;一瞬又觉得自己实在可怜,他和那个被御影玲王玩弄感情的女生有什么区别?觉得有趣,所以靠近了,发现不合意,又可以轻易舍弃了。
事到如今,连他自己都搞不懂自己想让御影玲王为他做什么了。难道是吻么?难道是爱么?他果然还是觉得自己好可怜。花吐症只是让他明白病症给他带来的伤痛不及御影玲王带给他的一分一毫。
但黑暗中,一道温热的呼吸打在了他的嘴唇上,止住了他所有的思绪。
“等你醒来,发现自己不再吐花,就当是花吐症不治而愈了吧。”属于御影玲王的、悦耳又伤人的声音,在无限贴近他的唇的地方响起。
“对不起,”那个声音道,“哪怕这只是你的错觉,我也还是觉得很幸福。”
一双唇贴住他的唇,而后再一次、又一次、一如既往、迫不及待地离开了。一滴冰凉的液体降落到他的脸上。
长久的静默与黑暗中,凪诚士郎伸出舌尖,将那滴水舔去,一种咸涩的味道开始代替花吐症,在他的身体里蔓延。
10.
御影玲王正靠在他的肩头沉睡。
这个认知令凪诚士郎动弹不得——物理意义上的。
御影玲王对睡眠环境质量的要求极高,由他看见学生宿舍里的单人床的反应便可见一斑。金枝玉叶的大少爷眉头一皱,直白了当地给出评价:人类不可能在这种地方睡觉的吧。
切实在那张床上睡过一年之久的凪诚士郎选择回应:这里还有人睡在上面啊。
御影玲王极少在学校睡着。一来学校中除却医务室的床铺没有第二个能让人舒适躺下的场所,二来自从决定踢足球,他时常需要贡献出一部分身体充当业务提携的枕头,而大少爷做不到无视身高一米九的男人的重量闭眼入睡。
今天有所不同,不同在于凪诚士郎没有选择午睡。要问原因,当事人只能回答因为玲王看起来很累。平日总是活力四射的人,陷入疲累便格外明显,具体表现为慢半拍的反应时间与缩短的笑容持续时长——虽说此种变化似乎并未被凪诚士郎以外的人察觉。
凪诚士郎没有细问原因,毕竟他清楚御影玲王习惯将自己的行程表安排得没有一丝缝隙。偶尔坐在御影家的加长版轿车上,看见对面坐椅上的人背诵外语词汇,他也难免心生感慨。
为了让这位努力家得到应有的休憩,以应对那些不懂得体谅对方,只知将人围起来吵闹的人,凪诚士郎道:我的肩膀可以借给玲王哦。
好硬,一点也不舒服啊。头靠过来时,御影玲王还在评价,凪平时是怎么在我的肩膀上睡着的?
凪诚士郎仍组织着语言,平稳的呼吸已从肩头传来。挑剔的大少爷,很难得地在他面前,两只眼都安静地闭上了,一道闭上的还有一张能说会道的嘴。
凪诚士郎注视着御影玲王,视线从短眉滑到眼睫,又从鼻梁滑到嘴唇,他想不会再有比此刻更好的时机。
他俯下身,突破了暧昧的距离,将唇停在御影玲王的嘴唇上。一朵完整的蒲公英,伸展着亮黄色的花瓣,从他的口中掉落,被轻轻拢在熟睡之人的手心。
凪诚士郎捂住自己的胸口,既怕上升的体温令御影玲王感到不适,又怕胸口的心跳惊扰他的睡眠。这一次,他终于可以完整地想象,倘若御影玲王吻了他,他恐怕会幸福得可以直接死去。
11.
诚如洁世一所料,不幸罹患花吐症的数日后,凪诚士郎不治而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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