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1月4日 23:45 “接到墨田区隅田川水岸公寓的报案,报警人自称为搜查一课御影玲王,在追查东京都近期fork连环杀人案,报警途中遇险。” “机搜队112呼叫警视厅,11月4日,23点44分,逮捕嫌疑犯人凪诚士郎。” “发现御影警官,位于公寓8楼尽头的810房间,是隅田川搜捕行动中搜查的公寓。推测为Fork连环杀人案的第五起受害人。”千切放下对讲机,关上浴池上不断灌水的龙头。 玲王警官被浸在放满冷水的浴池中,混着血液的水面几乎压上他的唇面,再过两分钟,就会是他的鼻腔。紫发的警官垂着头,发尾飘在水中,被划开的下颌在水中不断溢出血带。 机动搜查课的警员将拍摄犯罪现场的摄像头下移,闪光灯反复映在玲王的脸上,脖颈和浸在血水中的躯体上。 玲王的脖颈上拴着白色的扎带,固定在浴池壁上的出水口上,双手被反缚在背后,同样被束缚起来的是他的脚踝。脚边浮着黏在墙面的挂钩,看上去是挣扎时掉进去的。手法与先前的连环杀人案一致。出水口位置被胶带封死了,只留出扎带的细微位置,出水速度远小于放水速度。如果不是发现得及时,玲王会是第五位受害者。 “玲王,你还好吗?” 警笛的声音像遥远的号角,听到声音后,玲王的眼球转了转。 “呼叫警视厅,受害者失去意识。需要急救。” | 11月6日 14:00 “你在11月4日,23点40分从隅田1-7-10的水岸公寓的大门逃出的,对吧?” 穿着卫衣的白发男人被带到了我的办公室中,在此之前,我已经和我身旁的刑事部新人打好了招呼,今天的笔录和问询,会是接下来几天的侦查中,最有挑战性的。 近些月,将警视厅搅动得极为不安的连环杀人的嫌疑犯,终于在昨天落网。这是一个极其蔑视刑事体系的家伙,在前四起凶杀案发生时,简直可以说是挑衅。搜查一课的课长青木和我描述时,强调了这家伙的狡猾。在每起案件中,他伪装出暴露了马脚的样子,但那些都是障眼法,倘若沿着暴露出的线索查下去,只会浪费警力和一无所获。 在上一个月,青木和我透露,确定了一部分嫌疑人,但是还没办法确认起诉的名单。科学搜查课给出了嫌疑人的画像,拥有暴力倾向的Cake,拥有极强的反侦查能力,且有枪械、格斗的训练痕迹。被害者都为Fork,可以看出这是特意针对Fork开展的连环杀人活动。 也是过去的一个月,监察厅旁的街道上,还涌着一批“Fork暴力管制法案签名活动”的支持者,这样此起彼伏的签名与Fork抗议活动,在监察厅周围已经持续了两个月。从9月到现在的银杏落黄,红枫压在这群Cake的脑门上,抗议也没有停止。这场针对Fork的屠杀,同样是从9月开始的。 我用了一周确认过去搜查一课获得的数份证据,四起连环杀人案,分别发生在涩谷、筑地市场、隅田川和东京湾码头。所有死者死前均有搏斗的痕迹,身上存在多处淤青与外伤,但并非致命伤。尸体保存得很完整,他们的双手会被反缚到背后,起四肢都被绳索用力地束紧。在死后,凶手会将其装进裹尸袋,最后扔到防波堤、河流和公园的土坡上。 受害者的最后死因均是窒息,只是会采取不一样的途径。第一具尸体中我们在气管中检测到了酒精和蛋糕的残渣,第二具尸体在肺部发现了大量积水。第三具尸体我们在鼻腔中检测到残留的羽毛,但来源并非尸体发现处的物件,而是常见的Osaka枕头的羽绒,警力无法排除凶器。第四具尸体发现四处的火花残留物和PMCT显示了中枪情况,死者遭受了肺部中枪后的气胸,最后淹死在东京湾的胜哄桥码头,枪械来自御影警官的配枪。 现在,这个凶手坐在我的眼前,仿佛有些恍惚。他忽略了我的问话。 “玲王还好吗?” 这家伙的声音中似乎还带了一些焦急。 伪装成关心受害者的凶犯并不少,越是狡猾的连环杀人犯,越是如此。通常,这类凶犯的眼睛会伪装成忠诚的犬类,闪着的水光像是真的在担心他的受害者,在听到自己犯案成功后,又会松一口气,剥离开伪装了同理心的那部分面具。这之后,才是审讯的难点,需要对犯人的弱点逐个击破。 “御影警官已经清醒了,明天我们会做询问笔录。” 听到玲王的消息,他像是松了一口气,卫衣的褶皱在凪诚士郎身上平滑地落下。 “嗯,我那时正要报警,莫名其妙被当成了嫌疑犯。稍微有点好奇,说我是凶手的证据,是什么?”白色的头发长时间疏于修剪,现在已经能够遮住嫌疑犯的眼睛。他似乎泄尽了伪装的耐心,就这样露出一只眼睛反问我。 本所属的警察在凪诚士郎身后站定,对于穷凶极恶的连环杀人犯,审讯椅上也不全需要解开手铐和腰绳。距离被抓捕当日,过去了两天时间,沾着受害者血迹的卫衣,换成了全新的灰色,印着“Mad Muffin”的字样。 “我们在案发现场的垃圾桶中,发现了染有被害人血迹的白色棉布手套,手套内侧提取到了毛囊,与你的DNA比对一致。我们同样发现了充分的杀人动机——” “好麻烦,不好意思,可以离得远一些吗?”白发的男人抬起被拷住的手腕,对着我仰了仰,随后又撇了撇手,我回过头,发现他指的是我身旁的新人深山。深山是Fork。 我回过头对着深山扬了扬下巴,继续了问话。“你是cake——” “好多了。”他吸了吸鼻子,再次打断了我的问询。 “我们发现了充分的杀人动机,你是cake,符合警方的嫌疑人画像。过去你在搜查一课任职时,发生过多起暴力执法事件,没错吧。愿意的话,你也可以描述一下。” “到现在,检方只查到这么点信息吗。明明搜查一课应该帮助了你们很多吧。” “那我就默认你对暴力执法的记录无异议。我便继续了。”从进门开始,这家伙就有种让人汗毛直竖的自大。被无视的感觉通常会让人不爽,但看到这家伙时,反而让人有了一股恐惧。 “根据调查,诸多连环凶杀案的附近,你也留下了消费记录。” “......还是玲王更聪明一些,他不会和我废话那么多。” “请你配合我们的工作,你可以保持沉默,申请律师,一直拒不认罪。但这也会让你过得很辛苦,相信你也不喜欢每日都要进行一样的审讯。” “......” “那就不废话了,你认罪吗?” 我见凪诚士郎伸了一个懒腰,腰绳上滑到其肋下。这个白发的家伙将掌心覆盖在脸上好一会儿,最后又沉沉地将手摆到胯间,他终于坐直一点身子。我见过很多犯人,在真相被揭开,审判大难临头时,做出这样仰望的动作。像是一辈子都没有见到天空,追悔莫及地看一眼人造的天花板,我想,那时候,他们终于在自己那白色的人生盒子里,感到了无穷的绝望,才会做出如此动作吧。这家伙看上去并不想真的有所悔过,毕竟我还没有揭穿他的谎言,这个虔诚的认罪姿势到来得太早。 于是,他想了什么呢?我也会好奇。 “那我就讲讲,我的视角吧。” “——10月份筑地市场的案子里,呛死被害者的是养殖鱼类的咸水。你们调查到了吧,但是跟踪死者的消费记录,就可以知道,他一小时内,在同一家便利店内买了两次食物。你是叫——啊,三浦检察官,你去问问青山他们,大概就可以调到监控了。大约是死者死前的一个小时吧,根据我的调查是这样,他在便利店,应该是和某人在会面呢。” “你的调查?” “我本来就不是凶手。三浦先生,我以为你的诱导问询能力会稍微好点呢。” 那家伙无奈地垂下头,看上去想要摸脖子的后处,结果被金属手铐截断了去路。 “我好歹也是搜查一课出来的,现在在干私家侦探的工作。正打算靠侦破连环杀人案来一举成名,赶紧赚完钱安心地过日子呢。” “说说你和御影警官的关系?第五起凶案的现场,可是只检测到了你残留的痕迹。” “玲王啊......10月的隅田川杀人案发生的位置,就在这次案发现场不远。对吧?” “是这样没错。” “玲王在那一次追捕中,把在秘密调查的我当成了凶手。调到那一日的监控就清楚了。” “监控我们之后会重新核查的。” “他一直追我到水岸公寓,揍了我一顿呢。”把我这个处理了多项刑事案件的检察官当孩子一般,这家伙在我面前自顾自地演示起来,蜷起手像模像样地往自己眼眶比划了两下。 “玲王把我打得不轻。我放在口袋里的手套,估计就是那个时候,被他取走了。” “你和御影警官,在11月4日,见过面没有?只要回答我的话,不要说多余的。” “见过,他与我打了招呼。” “什么时间?” “傍晚的时候,太阳刚下山。晚上我接到了他的电话,但是没有见面,我清楚我要救他。” “救他?你的时间线和案发时间完美重合。我不建议你撒谎,御影先生还在医院,听到你这番话,恐怕会笑出来吧?水岸公寓的监控显示,你在22点36分进入了公寓,之后进了楼梯间。御影警官是23点20分报的警,23点40分,警方在公寓楼下拘捕到了你。” 我见他的肩耸起来,沉重地吸了一口气。回忆似乎让他并不好受。但是那真的是回忆吗?说不准是在越来越多的证据下,编造一个自圆其说的谎言变得艰难了而已。 “我租住在水岸公寓,你们应该早就查证到了。我的房间在5楼,就是为了调查之前发生在隅田川的第三起连环杀人案。我的手机在搜查一课。应该是昨晚的搜查会议,你们应当看到了,玲王在23点18分,先打给了我。” 深山从身后将玲王手机的通话记录文件递给了我,的确如此。 “得知玲王遇险,我冲至8楼时,810房间的电子锁已经落锁了。所以听到警笛后,我就冲下楼找到警察,希望有人撬开锁去救玲王。” 玲王。这就是问题所在,如此亲密的叫法,大概是极其相熟的关系。只是侦探和刑警的话,怎么会这么称呼呢? “你和御影警官,什么时候认识的?” “青山和我讲过,御影家独子来搜查一课的时候,造成了一番轰动呢。真正认识,也就是上个月吧,我向他共享了一些侦查得到的情报。” “认真谈谈你们的关系,你们不是简单的合作关系,不是吗?一直否认和回避问题的话,在庭审上的印象会很糟糕,考虑到量刑,配合一下如何?” “明明还没定我罪,这是诱导提问吧?” “你只需要回答问题,是,还是不是?” “看不出来吗,玲王......我很喜欢玲王啊。” 这是个难缠的家伙,今天早上,青山就已经来给我打了个警醒,这个有过暴力执法前科的嫌疑人,说话态度会格外的令人不爽。“凪那家伙啊,过去在搜查一课,出了名的独行主义,话少但是极其刻薄,在调查会议上顶撞过我很多次。”我现在领略到了,那股让人火大的感觉和态度。 “我不会做伤害玲王的事情。所以,动机假设被推翻了。” 那副灰色的瞳孔对上我的眼睛时,我感到汗毛一根根立起。谈着喜欢的嘴,眼睛里空洞洞的都是针对我的杀意。 “判罪一个没有犯罪的人,这是检察厅的正义吗?” 是失职吧。 凶杀案的凶手,通常有股压迫人的气势,让人感到一阵寒意。就像飘着冷气的冰块,重重地砸进荡着气泡的啤酒杯中。而我的工作,就是将这些碎冰,在融化前,一点一点拼凑回它们的原貌。 深山将酒杯往我的杯子下沿处撞过来,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已经让酒精的红晕上了脸。他身旁坐着高桥,是负责笔录的女事务官。检察厅旁边的搜三酒馆,是青山多年的好友开的。刑事部的酒瓶在今天一晚上,已经积了3瓶了。 深山杯中的啤酒溅到了我的手指上。“前辈你真的信吗,喜欢受害者这种话?” “我肯定不信。” “但是,他真的是凶手吗?迄今为止,我们的证据不是全部能立足啊。”他停顿了两秒,手指擦了擦鼻尖,继续道。“说实话,我还有点震惊呢,昨天翻看凪诚士郎的档案时,才知道这是搜查一课的前辈。” “正因为是搜查一课,所以我们的证据链要更加完备,青山那里还在调查。”我顿了顿,回想起这家伙在审讯时看我的眼神,就感到酒杯中的凉气扑到了脸上。提起玲王时的那种真诚的样子,在前后的眼神转变中,让我觉得更加虚伪。 我继续摇了摇酒杯。 “说起来,这家伙真是和青山说的一样,像个怪物,稍不留神,就会被带进他的逻辑里。当时青山和我描述的是,绝对天才的怪物,刚入职,凪诚士郎就在年末获得了最佳新人的称号,体能也很出色。不过他对Fork有严重的歧视,每次遇到Fork嫌疑人,都会因为诱导逼供,暴力执法被要求写检讨。说实话,他是最符合心理画像的,所以今天的问询,都是他装出来的也大有可能。” ‘我不会做伤害玲王的事情。’ 撇过头去看隔壁桌的情侣时,双手捏着手指摆在桌下的场景,又让我想起了这家伙垂下头说出这句话的样子。他的刘海遮住了大半的眼眶,那表情,和最开始追着问玲王情况的表情一模一样。 要是换做其他人,大概早就被此打动了。但在见识过五年前的家族屠杀案后,我就意识到,同理心是没有必要的东西。否则,我就很难让那个撒谎的、哭泣的小儿子得到应有的审判了。 “不过要是真的错判了,对检察厅不是好的消息。”日本司法体系下,刑事案件一经提起诉讼,有罪率几近99.9%,但也有让检察厅败下颜面的冤案。高桥这突然的提起,让我的心度过了惊恐的两秒。 ‘这是正义吗?’ ‘是失职吧。’ 凪诚士郎的声音回荡到我的脑中,像是敲击着杯壁的冰块。刑事起诉讲究完整的逻辑链,是不容心理上的偏见,而造成错判的。迄今为止,我的大脑还未受到对自己正义观的敲打。我尊崇绝对的事实证据,自以为是地以为所有辩解都会在事实前还原出它们本来的面目。 如果这一年的我没有经历这起案件的话,我的这副成见,大概会保留一辈子。而一年后的我,也就不会从检察厅引咎辞职,成为刑辩律师。但事实是,所有被看见的证据,都是犯人想让我看见的。所有我所相信的,都是记忆和偏见带给我的迷雾。人们会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正义,这是这起Fork连环杀人案,及《Fork暴力法案规定书》最后的结局。 “而且会影响最近的Fork管制的提案吧。”深山补充道。 “说的也是,你最受影响了吧?” “哪有哪有,我本来也不会做暴力伤人的事。” 而这个时候,我眼前的高桥捋了捋耳边的头发,我当时竟没有好好听她联想到的案例。 “说起来,美国的辛普森杀人案,也是个让辩方律师大获出名的案件。真相都变得不重要了,法律变成了从业者名声打响的火药呢。” 当时的我听着深山的敷衍,抽出一根烟,在居酒屋外徐徐地点起。我心想,明天就可以对当事人做问询笔录和犯人指认了,到时候,凪诚士郎的谎言会不攻自破。我的那颗心跃跃欲试地期待最后的真相。 一根烟后,我将手机的通讯录,滑到“青山”那一栏,敲了两下。 “——嘟” “————青山吗,你们有对公寓的8楼做过排查吗,有一个我很好奇,能否帮我调查一下?” “凪诚士郎在审讯的时候还提到了805房间,方便的话,我想知道一下具体的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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