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0月14日 22:30 “你听到了枪声,是什么时候?” “19:36,报警前,我确认了时间。犯案者是今日Fork连环杀人案的凶犯,我的配枪在追捕中被对方夺走了。凶犯出现在筑地市场附近,追踪到胜哄桥码头时,我被对方袭击,随后被夺走了配枪。对方体能很好,跑得很快,追到码头的阶梯上时,我就听到了枪声。因为缺乏光线,我不确定凶手到底在哪里,我把码头联通的小道和游艇都排查了,但是也许就是那个时候浪费的时间,让他又逃跑了。” “玲王,你对凶手的特征有印象吗?”课长青山插话进来。 “我没有看清面容,他的身形和我相当,反侦查意识很强,体能很好。” 我对着自己比画了一下,记录笔录的搜查课警察埋头苦写着。办公室还弥留着上一个证人留下的烟迹,让我的眼睛感到不适。我努力眨了眨眼,恍惚间甚至闻到了硝烟的味道,像是我枪口残留的火药。闪烁的白炽光就像射击时的火花。本没有味觉感知的躯体和舌苔,一瞬间仿佛弥漫满血腥味。 三个小时前,凪诚士郎的手指扣进我的指缝中,他将我的手指从扳机上抬开。带着香气的味道卷住了我的耳朵。“做得好,玲王,比害怕规则的刑警好多了。” | 10月14日 18:12 撇开职责谈,我并不喜欢我这次跟踪保护的Fork对象。 根据组织犯罪对策课提供的信息,我们提前锁定了Fork连环杀人案下一次潜在被害人。凶手是一个傲慢的Cake,喜欢针对有暴力倾向且身材高大的Fork开展犯罪。前三次的受害人都加入过Fork俱乐部,那些俱乐部会为他们提供食物,这次我保护的对象,也有类似的经历。 说到底,不就是吃人吗。 15岁失去味觉和嗅觉后,我鼻腔的细胞像是突变了一样。对于任何味道都失去了感觉,花粉过敏在那一年奇迹地痊愈了。在这一片空白之中,Cake的味道被明显放大了。一股人的味道,开始渗透进我的生活。它们会像撒上了金粉的脚印,弥漫在我的周围,我甚至能够感知到气味的踪迹。变成了Fork后,我反而感觉,人和动物变得一样了,对血腥的肉味更加敏感。 父亲最初还不太接受我变成这样一个怪物。不过,这么多年来,我已经尽力伪装得像人了,连搜查课对细节最敏感的蜂乐,都惊讶于我是个Fork这回事。 我要跟踪保护的Fork,前几分钟,走过我身边时,我闻到他身上带着一股兰花浸过的味道。他应该在今天中午,吃过一位女性Cake的一部分。唾液,汗液,或者任何东西。 现在这个Fork,正蹲在7-Eleven的便利店门口,将烟吐到屋檐上。隔着贴了宣传贴纸的窗户,我看他正用中指的指甲压灭燃烧的烟头。他的眼睛和我对视了一眼,随后又不屑地撇开。那副食指上生茧、又满是肉的手,和五年前,教我们计量经济学的井上教授一模一样。 我的生活充斥了Fork的偏差,Fork会搜寻同伴聚集起来,仿佛大家是弱势群体一样。所以不经意间,我发现我的人际关系,总在各个角落里塞进了Fork。而这些人,所有的Fork,甚至不占日本人口的1%。井上教授也是Fork,他办公室总是弥漫着一片烟尘,离座位最近的墙壁被烟熏得黑黄。在没有食物味道的情况下,我难以想象,我身边的Fork们,如何做到维持充沛的肌肉,甚至囤积了厚重的脂肪,让臃肿的肚子挂在自己的身上。直至井上教授将我介绍去了Fork的俱乐部,一层一层不同香气,相互串扰地涌进我鼻腔后,我一瞬间明白了他们所在干的勾当。 井上是一个需要打胰岛素的家伙,他纯粹是肥胖导致的胰岛素抵抗和糖尿病。我的父亲和他有合作关系,出于此,我并不方便拒绝他。他和我得意地介绍,他入股的公司,正在从已故Cake的尸体中,提取香料,制成调味料与食品补充剂供应给Fork。随后他取出一瓶标着香型的滚珠瓶子,在我的手腕上滚了两下。一股带着奶香的味道,从我手上散发出来。 “这是我们的香水。” 从人身上提取的香水。 蹲在便利店前抽烟的Fork,抬起手腕,对着鼻子擦了擦。我想起我搓红了的手腕,我花了一周将香水味道洗掉。而我的保护对象,却还怪眷恋地皱了皱鼻子。好可怜,我想,像一条狗。 但是在一瞬间,我也闻到了,某种果香,混杂着水锈了的味道,蹭过了我的身边。有时候我也和狗没什么区别,在嗅觉上。我甚至能够感受到,这味道有种意外的熟悉感,就在前不久…… 是上一次,在隅田川公寓追捕的时候的味道!我回想起来。 Fork的身份也并非一无是处。这种意外的嗅觉天赋,为我的侦查提供了便利,追踪Cake就像无需复杂步骤的速效试剂盒,又像某种踪迹显形的魔咒。那股水锈的柠檬味,像根银丝,从我身后的走道移开,随后在零售货架拐弯,一直蔓延出便利店的门。我跟着那个味道出门,往前一个路口左转。味道被川流的车流挡住,但是我可以清晰地感觉到,那个味道,正在我面前右侧一些的小巷中。 小巷通着码头。追踪到这里没有费太长时间。八层高的公寓楼留下的狭缝中,仅供一人通行。我从腰后抽出警棍,向下一掷,堆叠起来的金属滑下,像一瞬间拔出的铁剑。我放慢了步调,确保后方安全后,右手从腋下的枪带中拔出了枪,架在拿着警棍的左手下方。 那股味道一直延伸到胜哄桥下方的码头。 我花了5分钟走到码头。缓步走下台阶时,水锈味在码头处得到了具象化,水汽和水锈混在一起,让我差点以为我恢复了嗅觉。随水浮动的木板带着轻微的晃摆,容易混淆外在的动静。而身后突然来的大幅晃动,也会一下子让人在浮木上丧失平衡。不等我做出反应,我便被对方用手肘压住了脖颈。 “连保险都没拉开,搜查一课的新人小鬼,就不要冒险来追我了。” 他抽出我用于连线的无线对讲机,扔进东京湾一片黑漆的水中。 “凪诚士郎前辈,对吧?” 继上周在隅田川的公寓走廊,被对方用警视厅历史分数第一的格斗术教训了一番后,我也不算一无所获。我的肩上落了白色的毛发,蜂乐发现这点和我提起的时候,还以为是黏在我身上的狗毛。神使鬼差地,我并没有送去鉴定科,而是装进证物袋,放进了自己的包内。 我不是相信巧合和机遇的人,但是当这样的证据摆在面前时,一切巧合不谋而至。白发的Cake,对Fork不友好,了解警视厅出警习惯,强大的反侦查能力和格斗技巧,就像是……我入职那天,和我擦肩而过,收拾走人的前辈。 我和队长问起时,队长满心遗憾地,在搜三酒馆和我抱怨了一晚上。 “你还蛮聪明的嘛。” “为什么要这样。” “玲王不也是没有将我的毛发提交给鉴定科。嘛,需要我拷问一下你的良心,为什么没有这么做吗?” 他的脑袋搭在我的肩上吹气,像是将我当作了某种放松的抱枕玩具一样。我感受到束在脖颈上的手松懈下一点,借着身位,我挪下手肘,一击重压在他的肋骨上,右手压下他擒在我肩上的手,从束缚下抽身。 我退了几个身位,警棍摔在码头的木板上,举着枪,对上那个缓缓抬起双手的Cake。 “虽然没有心情帮警视厅训练新人,但是,想要抓我的话,至少要有解开保险的觉悟吧。” 我看不清他的眼神,但能感到逐渐逼近我的水锈味。像在逐渐涨潮的码头,一股又一股浪扑向我。而白发的前辈,一下子擒握住了我的枪口。他的额头抵在枪上,白色细碎的刘海被我的枪口拨开。黑色的眼睛没有光线的反射,像一枚黑洞,抵在我的眼睛上。 “日本的警察,90%到退休,都不会有开枪的机会。大部分人也缺乏这样的觉悟。不过,现在这个时刻,就在你眼前,玲王。” 他的脑袋又对着枪口顶了顶。我伸开食指,压开指腹下的那一道杠杆。那是马卡洛夫的保险,我在射击训练时做过无数次这样的动作。* “犹豫了以后,机会就要错过了。玲王,你不是杀过人吗?” 我的大脑,被这句话,吓得停顿了一下。 你不是杀过人吗!? 摇晃的木板上,街上的路灯就像是问询室内的顶光,重新闪进我的眼中。突然的光亮让我感到眩晕,我的胃感到迟钝得发重。 警视厅没有人知道这件事。 五年前,一个秋天的星期二早上,我看见学院底下被拦上了警戒线。井上教授那副有两百斤重的尸体被从楼内抬出,被肉压出褶皱的肥手滑落在担架的外围。 前一天,那只手还捏着烟,给我分享新收藏的,班内女性Fork的毛发。那天,我只是去交项目报告,恰好,被他拉住吃了晚餐。他将尸体精油滴在我的晚餐上时,我差点吐在面前的食物上。那天晚上,他又将我打电话找过去,随后,将那一包毛发抵到我面前。临走的时候,他叫住了我,从他被熏黄的办公桌下的冰箱中,拿出了一支胰岛素。 “我没力气了,帮我打在手臂上就好。”他人几乎摊倒在座位上,手臂垂下来。随后,我从自己的包内翻出了,额外准备的胰岛素针剂。获得这些并不难,只要声称家庭内有糖尿病患者,伪造病历,就可以得到一个月的配量,而这些短效制剂,刚刚够用。 同样被挡住了上课去路的女生,因为警戒线的关系,退到了我身边,下一刻又不小心踩到了我的脚面。我晃过神,伸出手扶住了她的手肘。 “听说是死于胰岛素过量,我早就很害怕这个教授了,Fork胖成这样,说不定真的会把我吃了。” 她和她的朋友大概不知道,就在她身边,还站着一个Fork。警视厅也不会知道,他们最初怀疑的他杀动机完全走错了方向,与井上教授有过节的Cake太多,模糊了案件的本质。 我和我的父亲坦白我杀了人,后来一年,搜查一课的课长就换人了,原课长被流放到未详课。我在警视厅留有的档案,仅有那年作为证人进行的笔录。 来自对岸高楼的灯光闪烁着,亮光一下子照应起我眼前人的面孔。白色的头发反出黄光,随后是白色,是水波的颜色,最后变成了深蓝色。这幅光,明明同时照在我们的身上,但是我却像被笼罩在阴影一般,形成了一暗一明的视角。 “玲王,我做笔录的时候,喜欢在每句话末尾留下哒哒两点。”凪出声提醒了我。 在这个静止的场景里,我的心跳有些过速,甚至没发觉自己握枪的手开始颤抖。我的大脑被迫倒退回五年前,眼前这副熟悉的眼睛,正逐渐在记笔录的时候亮起,抬头看向我……不,是更早,是在那一天,我和Cake女生交流的时候,感受到异样目光的来源。是拉开黄色警戒线,转头看向我的那个家伙。 ——哒哒。 像我脚下吱呀的木板撞在游艇的金属外壳上。 哒哒。 像警棍滑撞在木头上。 哒。 像所有我犹豫的呼吸。 我的手卸下了力气,枪口从他的脸上滑下。我感受到凪前辈他接住了我。 “做得好哦,玲王。” 在我们都松了一口气的时候,世界像开始恢复了运转一样,水流的声音撞击着我脚下的木板。潮水味将人覆盖起来,我仿佛被卷在浪流之中,伴随着涨潮,过量的水汽涌进我的口中。片刻的宁静后,车流声开始恢复,随后是摩擦的声音,以及脚步声。 脚步声?我抬起头时,我的保护对象,正在凪前辈的身后不远处。他是寻着气味过来的。井上的面孔,在那一片黑漆的堤岸阴影下,仿佛重新浮在那个Fork的脸上。他手上提着不知道哪来的撬棍,像是一个潜伏着的猎杀者,终于找到了他想要的目标。 我对上了那个Fork的眼睛。他像一条饥不择食的狗,一日受到了人肉的感召后,染上了万劫不复的恶习。他在我这个警察眼前,就这样举起了撬棍。 水与火是什么味道? 要是换做孩子时的我回答,水大概是气泡清爽的味道,有时候有洗洁精的柠檬香。当然,水也是海边的味道,有咸腥的感觉,但不会让人腻烦。火是烧焦的味道,是弥漫的烟,是冬天度假别墅的暖炉,混合松子的味道。干柴燃烧的味道,会让鼻子感到蒸干。 这些味道,在那一瞬间,回到了我的大脑之中。 而就在这个瞬间,那个Fork,在我面前一下子坠下去。他痛苦地捂着胸口时,我才看到,飘着硝烟的枪口,在光影的折射下,徐徐地被海风吹散。 凪被我推开到身后。我反应过来时,子弹已经先一步刺穿了Fork的肺部。 我开枪了。 我杀死了我的保护对象。 潜在的杀人犯被子弹击中,连环杀人犯的真凶,被我掩护在身后。 意识到这件事时,空气一下子全部涌到我的肺部,我和那个Fork一样痛苦起来。眩晕感让我的脑浆有浑浊的感觉,我失去了平衡,跪在甲板上。我的呼吸像一团爆炸的气体,它在我身体中乱撞。世界正在从我身上剥离开,我的神智大概滚落在地上,或者掉进了水里,我看不清眼前发生了什么。我拿着枪的手磕碰在地上,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被人扶起来。或者说,我像被从水中捞起来一样。 凪扶着我的肩,那股带着青涩果味的气息,盘旋在我的耳边,将我包裹起来。 “你没有装消音器,肯定有人听到枪声了,玲王,你现在就应该去报警。” 我感觉我的鼻腔呛水一样发疼,鼻翼在呼吸中颤抖。凪就这样将手指,穿插进我握着枪的右手指缝。他的左手按在我的脖颈上,过了半分钟后,他说。“你的脉搏和冲锋枪一样。” 玲王,玲王。我听到他呼唤了我好几声。 “尝试做腹式呼吸,玲王,跟着我的报数做。” 一。 我开始尝试喘气,大脑迟钝地开始反应过来,我现在的状态和恐慌症差不多,大概在焦虑量表的二级。几乎要晕过去的时刻,我的身体在机械地收起胸腔,我的所有器官挺过了这一秒。 二、三。 凪的声音像是一种镇静剂,像波平浪静的湖面。涨潮的浪从我身上席卷而退,我的反胃在逐渐恢复的呼吸中恢复过来。他压在我身上的重量,像是一床厚重的被子,让人可以陷入深睡。 数到四的时候,凪将我的配枪从我手中拿过。 “报警的时候,玲王会说,是我反缚了你。” “你夺走了我的配枪,完成了作案。”我配合他。 凪就这样抽走了我的配枪,随后拖起面前在挣扎的那个Fork。他们向码头尽头的公园走去。 过了两分钟,我才能在木板上站起。我的身上没有沾血,但大概浑身都能采样到凪前辈的指纹,或者毛囊。 我捡起警棍,重新束在后腰。随后,我拨响了报警电话。 在我开口前,我握紧了逮捕前辈的绳索,我的面前有两条路。追上去,或者,走到亮着灯的大路上去,松开这条绳索。 我不是一个心怀正义的人。成为Fork之前,少年的我不会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成为和野兽一样的东西。当自身的完美被破坏,Fork成为我人生中不可磨灭的污点后,我总有几天会想到,自己伪装出来的体面和善良,到底哪一天会被揭露呢?杀人的那一刻,我知道,我终于骗不过自己了。但是在那之后,却什么也没发生。进入警视厅宣誓的那一日,我知道并非因为崇尚正义,而成为搜查一课的一员。我只是为了父亲,被利用为一枚司法的棋子而已。 嘟———— 咔嗒。“这里是110警视厅,请问是事件还是事故?” “这里是搜查一课御影玲王,19:36分左右,我在胜哄桥码头听到了枪声。凶犯夺走了我的配枪,在码头行凶。现在在追捕Fork连环杀人案的凶犯过程中,凶犯应该就在这附近。” 我知道,在我开枪的那一刻,在这个无人的码头,空气已经把我宣判成为凪前辈的共犯了。 | 2024年10月14日 23:32 “后续我们还接到了两起报警,描述到后续还听到两声枪声,你有听到吗。” “案发现场,是码头尽头的绿地公园,是吗?我往另一个方向追去了,这一点你可以找机搜1队的队长确认,所以我不确定我听到的是否是枪声。” “今天辛苦你了,之后需要你再提交一份报告,关于保护对象的,玲王。”青山先起身离开,在我的肩上拍了拍。考虑到我身上的受伤情况,他先让我回去休息。 而当我回到公寓,此前杀害了3个Fork,今日又对Fork补枪的,我的前辈、共犯,凪诚士郎,正坐在我公寓门口的地毯上。 在公寓门前的白光下,我才看清,他身上穿的是印着‘Muffin’的白色卫衣,没有沾上血渍。被血溅到的雨衣,卷在他的腿边。他的确是个处理痕迹的杀人天才。 “玲王,你的枪,我丢到东京湾里了。” “你现在是自投罗网吗?”我假装从身后想要掏出手铐的样子,但是离开了警视厅,对讲机、警棍、手铐一系列装备,都会归还原位。 这自然没有吓到凪。 “玲王,在帮我开枪那一刻,就站在我身边了吧?” 我咬了咬下唇面,侧过身拿出钥匙,想去开门。“就算对方是前辈,我也不会包庇嫌犯。” “我以为玲王是个热心肠的孩子呢。作为唯一的目击证人,玲王竟然帮我做了伪证。” “你监听我?” “很重要嘛,因为现在,我和玲王,是绑在一条绳子上的共犯关系。” 我为他打开了门。
Reference & Notes: 1. 马卡洛夫的保险到底怎么开的其实我不知道,参考了《检察官的罪人》中的描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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