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楼主 |
发表于 2025-7-27 00:24:24
|
显示全部楼层
1
病号往下滚动,电脑屏幕对凪露出一张陌生的漂亮脸庞,凪的眼睛在上面停留了一秒。
“23号御影先生。”
合规的称呼,不知为何对方皱了一下眉头(那里被精心修剪过,短短的,小小贵气的形状)。病史很短,来由写得更是简洁,凪突然后悔自己刚刚没看屏幕上的资料,现在当着患者去翻就太刻意了。
照例接上表情分析仪器,御影先生垂了垂睫,一秒钟好几个情绪词闪过,凪顿了一下,像摄像头在捕捉的时候定格。
“唔。”凪用下巴示意了一下,对方很明了地坐到问诊的地方,监测中开始爬行曲折蜿蜒的线,凪把仪器轻轻碰触到他额头、耳后,再往那边扫了一眼。数据开始剧烈地波动。
奇怪……凪再往下探,然后又偏头去看,这个动作他做过总有几万次,但唯独这一次,一股青烟烧灼纸页的感觉附上来,慢慢地撩拨边缘,让他本能地想要蜷曲。他不禁回头看向自己的病患。对方歪着头,果然在看他,视线很专注地落在鼻尖下面一个点上。那眼神有些刺。
在凪的认知中,这样的脸跟执迷不悟的数据是不太相称的;但说不上奇怪。
“失恋了?”他一边说一边对照病史,果然那里仅有的记录少得可怜,只有一两行。
对方依旧笑吟吟的,只有睫毛跳了一下。凪看到情绪词里有一瞬间划过“恼怒”,知道自己猜对了。其实这也只是转移注意的没话找话。单恋通常是漫长的反复性的痛痕,只有分手才吻合记录里爆发性的伤害。
作为神经系统科的专家,凪曾被同僚评价天生缺乏情窍,对于手下沉溺伤痛无法自拔的病例也很难理解。
“三个月了?”往回推着曲线。
“嗯。”
“之前服用过药物吗。”
“还没,今天第一次出来看医生。”
对方回答问题时总是过于关注地盯着自己。凪感到很不自在。他在这一行相当年轻,但水平并不是看起来的稚嫩,应该说相反才对。他不是没有受到过注视,但不是——至少他从来觉得不是——现在的这一种。
数据呈现的悬崖有些吓人,但患者先生从头到尾的表现非常得体,凪故此没有把他划进器械治疗的范围。
剩下的只是常规的开药,凪在纸上写画,呼吸跟笔划过纸面的声音和在一起。
你认为我应该如何追求一个已经对我失去热情的人呢?
沉静中,对方突然割开了空气。
他喜欢过我,但我们分手了,虽然,我想的话,应该还是能做到让他来陪我,但不会有他主动守着我,很想念我的强烈意愿了。是不是让一个人重新对自己感兴趣比新认识更难呢?
对方说的话理解起来让凪莫名地胆战心惊。
你应该知道我是更偏向物理治疗,而不是咨询师的吧。凪说得很委婉,他对后者可谓一窍不通。
对方不答。而且,你应该知道恋爱这种东西,只是依靠大脑系统的反应吧?凪进一步追加。这些定论在很基础的生物书里就会普及,即使是小学生,也应该被灌输过。凪很少自己提,对失眠患者说建立稳定的生物钟就不会失眠,不该是医生的台词,就算真的这么想,也应该压在心底。不过这确实是凪一直以来的感受,没有体验过所以无法共情,只是他第一次真的说出口。
对方轻轻地微笑。
2
五十年前,神经科学研究提前跨越红线,爱情与情绪障碍一并纳入病理学体系。
一系列神经递质的剧烈波动造成短期内的情绪高热、认知偏差与行为冲动,萌芽期近乎躁狂,破裂后则碾人心碎。总而言之,爱情被重新定义为一种可被归类的神经激活异常。
随着脑神经活动的精准监测技术发展成熟,情感状态的识别与调控方案随之出台。爱情被视为一种病痛,而失恋应该接受的则是治疗。
但对患者本身来说这点是很难承认的。凪对于这点倒是快要习惯了。不过对方,如果换了是自己,是绝对没有力气做出任何主动一点的互动的。
“御影先生——”
“玲王。”
对方打断得很快,而且很武断。就像是默认只允许这样一个称呼。凪说到一半的话被卡住,这是不合规矩的,太过模糊界限了,“按理说患者不能和医生私下相处。”
“我没说要和你私下相处。”还没说。玲王歪着头。
抛接球的游戏明明一直是对方在积极进攻,掉下拍子的不知怎么却变成了自己,这下尴尬的对象锁定到凪了。
“我也没有——”那个意思。说完这句话尤其困难,尤其在对方目光灼灼的时刻。为什么玲王如此难缠呢?而且他明明什么都没做。这样的话,不就变成单纯只是自己拿他没办法了吗。
“嗯,”玲王再次打断他,“不过成瘾戒断,确实要交给你。”
他的指尖敲了敲凪的桌子,又隔空点了点凪。
“私下委托。我的价码足够请你这个权威医生了吧。”
这当然是不合适的。而且是多个地方不合适。比如,玲王看起来根本就没有到需要动用成瘾戒断的疗法,自己给玲王的医嘱里也没有这一条;比如,凪是从来不接私人委托的;再比如,虽然只是面对面谈话,但是看着玲王的眼睛,还是让凪感到窒息的近,过度侵入私人的领域了……所有的一切都让凪感到很危险,这种危险大约在于,从见面起他就在丢失自己的主导权。
也许还在于,他对于此的反应是想要从玲王手中抢夺回来,而非单纯的退开。
第二天按响门铃的时候,这点感觉变得更加明显。
不同于一开门凪就格外清晰地看到他,玲王看到凪并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退后一步转身,无比放松地打了个哈欠。玲王显然已经相当习惯这样的拜访。这个念头闯入凪的脑海,让他突然变得特别——嗯——怪异。他为自己敲门之前做的半分钟的挣扎失望了一下。虽然他自己也不清楚失望的是什么。
经验告诉凪,这样的心情相当危险。
“怎么愣在那里不进来?”
说话好听分为声线和语气,玲王属于全占的类型,无意识的情况下,很容易对他命令式的口吻进行听从。凪乖乖迈进了家门。玲王已经走到了冰箱的位置:“喝什么?”
凪要了柠檬饮料,然后真的得到了。捧着冰冻罐子发呆的时候,玲王握着酒杯擦着他肩膀坐下。
“看电影吗。”他很随意地说着,然后不等凪回复就按了播放。凪的眼睛向下,看着自己的大腿,松垮的牛仔裤,膝盖,然后是玲王家居服下露出来的蜜合色的皮肤,肩膀,被光点亮的下巴,侧脸。
最后是被酒湿润的嘴唇。
“喝酒对身体不好。”这又是一句废话。地球人都知道。而玲王还是这么做,显然有着玲王的理由。然而凪无法自制地要说出这句话。
玲王转头看他,角度的关系,睫毛被屏幕染得带了点光彩。
“那你试试让我别喝它。”
在电影开始之前,凪尝试了很多办法。直愣愣的,恳求地看着对方,玲王移开了视线;脑袋空空地叫“玲王——”也不奏效,名字不是魔法台词;伸手试探性去捉玲王手腕的时候玲王倒是笑了,凪耳朵听到就立刻触电般松开他的手。
“抱歉。”凪越来越不知道自己是来干嘛的了。
他们只好在酒精和果糖混合的作用下完成观看这部电影,凪一开始有点心浮气躁,怎么坐都觉得不舒服,但第一幕戏还没切,他就融入了玲王家的氛围,就这么看下去了。
总体来说,很漂亮。那些意识流的片段也看得凪很欣赏。这样一部主题是恋爱,而且是堪称执迷不悟的恋爱的戏码居然能让他这么喜欢,明明如果不是被玲王拉着看的话,绝对不会点开的。字幕开始滚动,宣告结束的时候,凪无法抑制从心底疯狂涌上来的那股不舍。
玲王在他身边发出柔和的响动。凪的心绷成一根蓄势待发的弦,他很怕玲王在此时此刻说出些什么过度甜蜜的字眼来让它断掉,然而玲王只是说:
“柠檬茶,好喝吗?这个品牌。”
凪从鼻子里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
那天他大概是几乎是匆匆逃离的,要回忆之后的画面都看不清了。
他们第二次见面是在游戏厅。老实说,玲王不太像是会出现在这里的人,凪倒是有相当一段青春时光在这里消磨过。看到玲王出现在自己熟悉的场景感觉很奇妙,对方像他能预料到的那样,穿得很亮眼,亮点几乎实体往外扩的那种精致,凪没有预料到的大概是,亮眼的玲王站在这里也完全合适。
只是玩游戏本身对玲王来说,似乎是容易厌倦的事,比起专注于屏幕和按键,他更多是时不时转头,看着自己的反应,每当这个时候,玲王侧边的头发都会流下来,在凪眼角最侧边晃呀晃。凪很多次想要停下来,也许是他的注意力不够集中在游戏,他感觉玲王并不是那么想要跟自己玩游戏。
可玲王还是陪他玩了一个下午。
对凪来说,游戏也没有像平日里那么好玩,足够让自己沉迷进去。只是隔着空气感受到玲王的无聊就让他想要把手柄给松开了。
玲王,恋爱的对象是什么样?
他们从没有谈起这个话题,此刻说起来也不像是医生对患者的询问,而更近似一种打探。凪满脑子想要撤回这句话,但还是没有说出口。
是很特别的人。玲王说,是没有第二个,无可替代,最好的,我最喜欢的人。
基本上,他每多说一个形容词,凪的感觉就更往下落。到最后已经跌入地底。世界上不存在特别的人。凪说。这句话在他脑子里的时候还相当坚定的,毕竟充当了凪二十多年的人生经验,只是说出来自己都感觉不对。凪很想叹气,自己忍住了。
不知道为什么,玲王看上去有点失望。难道玲王叫自己不是为了走出失恋的阴影吗?
凪发觉自己有些烦躁。
既然玲王执着地选择要沉浸在爱情这种虚构的妄想,好歹不要在一个抛弃了他,把他一个人丢到现在境地的人给的妄想里吧。
很少见的,凪开始生气。他太少生气了,缺乏经验,听到自己呼吸的声音,听到自己变得冰冷下来的语调,都没有察觉到自己是在生气。
玲王现在的那些感觉,都是可以清除掉的。
而且要自己动手的话很快,这一句是凪没有说出来的。
玲王看着他,眼睛眯了一下。
是吗?
近乎挑衅,然而这之后玲王很快虚了一下眼,语气也随之缓下来。
我没有异常,也没有失控。
不如说,现在才是我人生最清醒的时刻。
迷茫,连自己想要什么都不知道,过度的满足接近于虚无,在这样的情况下,能够追求什么,同时追求的正是自己想要的东西,那种感觉,过度清楚了,药物手段就能抹消掉吗?
他们触碰到了禁忌的话题,两个人都选择不再谈起。不去揭开这个让人不快的炸弹的话,凪和玲王之后的几次见面都是相当愉快的。玲王不会去医院找凪,成瘾戒断更多都依靠生活中约定往来,只是工作的场合实在太少,从第一次之后就不再有,像是一个只作为开端的幌子。玲王已经不太能称作他的病人,但如果不是病人的话,他有什么理由,什么立场,去频繁地出现在玲王的场合中呢?
待在填满玲王气味的空间里,凪有一瞬间出神地想道。玲王趴在办公桌上睡着了,呼吸声安静,沉缓的节奏,这样的环境让凪感到熟悉,而且他似乎太过于适应,也太快适应了。
窗外天色微暗,还算不上晚,但凪也开始觉得很困,有一半是被玲王传染的,另一半大概是,他的精神不好。
从有记忆就是如此,近来更是变本加厉,熬夜打游戏早早退出他的日常,好像根本不存在一样,凪把玲王抱回床上,晕头晕脑地去摸自己的钥匙。
仔细想想的话,好像是遇到玲王的前几个月开始的。时不时感觉很困。
看了一眼趴在床上,睡得很安稳的玲王,凪想起他对自己说的话。
“玲王,为什么放不下那个人呢。明明——”
“明明,爱情不是幻觉而是病痛。”玲王接上了他的话。
他的语气变得低了一点。
“但如果我想继续攥住它只是和每个绝望的上瘾患者一样,那反而没有留存的必要。”
“凪,我不是因为它带给我的奖励才不想摆脱它的。它带给我的感受,没办法越过那个人本身。”
所以就算,变成负面的反馈,也不会因为得失这种利益考量放手。
玲王是很聪明的人,在无数次的接触中凪早早就发现这一点。他对所有玩的做的东西都能很快上手,他的技能点比凪要广阔,他对专业的理论更是一点都不差。
如果爱只是一种瘾的话,玲王不会放不下的。
可是,那是为什么呢。理解不到。
……然后这一刻。
空气在手指里抓紧了。玲王的睡颜近在咫尺,就那么信任自己吗?和无奈混杂在一起的情绪是什么很难分清,凪最后还是没有伸手去触碰。
推门的时候扯得情绪也沉重地粘黏在一起,凪走近电梯,一层一层地降下去,降到出口。
凪没有恋爱过,在得到恋爱前,他先体会到失去的失常。
几乎是对着空气,喃喃自语地说,我想我失恋了。
他得到他在治疗前疑问的答案,他得到的不是愉悦的心情,但他绝对不想割舍。
他在违背作为医者的道德,而他犯的错远不止这一个。
他在明知道玲王不需要别人的前提下想要玲王需要他。
3
凪能明显感觉到,每一次的见面,是在自己不断上升的期望跟玲王的失望中累积的。
单方面地得到很磨人,他想要取悦玲王的想法更甚于取代玲王心里的那个人,但两样他都不得章法,偶尔意乱情迷的亲吻中,玲王会抓住他的手臂。
“凪?”他这样问他,像是确认,但每次凪的应答,无论是言语还是行动,都会让他心不在焉地冷淡下去。
真的,怎么都做不到。怎么都是。
取代那个人的想法,无论如何都无法达成,为什么他的快乐无法等量地转化为玲王的快乐呢?
“……不要这样下去了。”
“你说什么!?”
“就是,没用的。戒断治疗。对不起玲王。”
“开什么玩笑……”
凪很少跟玲王吵架,几乎养成一套对他言听计从的惯性,但真的要吵起来,好像也没有很凝滞:“因为,我怎么都没办法让玲王把那个人忘掉吧?”
玲王先前看上去有一大堆话要说,听到这句话之后则彻底沉默了。
凪很想道歉,但是说什么呢。对不起玲王,没办法让你真的喜欢上我,还是对不起玲王,没办法让你像我喜欢你那样喜欢我?听起来的差别又是什么?说到底,他想要和对方一起陷入异常,是一种算不上正确,也算不上利好的河流,想要牵着人一起坠落是可耻的,如果他有能力让玲王和自己陷入同一场爱恋,那么玲王的异常,在连接到他的异常,会构成另一种稳定的关系,他不会让玲王陷入单方面断开失衡的关系。可是他没能做到。越了解玲王,越能清楚地感觉,每次在见面时他的情绪着点最高,然后就一点点下跌,变成失落的回旋。一定是自己的哪里没办法让玲王满意……
一路回家,一个人躺在床上的感觉很别扭,动作先于意识地,翻过去背对着床沿,对凪的习惯来说也很难理解,他更喜欢脸对着外面。
“诶——玲王从背后抱着我不好嘛。”
“不、好,都同居了给我把脸转过来啊!”
一开始只是开玩笑的,后来真的变成行为,变成习惯,变成自身的一部分。
熟悉的,陌生的,自己的声音。
被忘记的。是。
“为什么会选错误得这么明显的专业啊?”
“玲王同学认识我?”
……
“跟我玩嘛!为什么老躲着我?”
“因为……感觉不对……”
……
白光明亮如昼,在窗外只一瞬闪过,带来乍然的雨点猛烈砸落地面。空气一点点被淋潮湿,分子中充斥过多的水有些阻塞呼吸。
在比正常,异常的,心跳中,激起了很多东西……
比如拨弄着影片蝶,放到最爱那一栏的电影海报。
比如游戏厅,打合作关卡打到累得靠在自己肩上也不松开的手。
比如清洗掉记忆之前,被收走的戒指,和很多其他的东西。
比如交叠在一起的体温,呢喃的爱语,重复无数次甘愿沉沦的信条,比如很多、很多东西。
但不是那些,最清楚,最重要的,不是那些……
比快感更极限,比药物更难以阶段,比所有的一切,都要重要,世界跟自己的规则破碎都无所谓的东西。
是爱。
是他的爱。
是他的眼泪。
是想要让他一直笑,不是因为自己也可以。
是他本身。
——是,御影玲王这个人。
只要玲王存在,这样的心情……
无论被解读为什么,都会情不自禁地延续下去。
就算被清空了……
一次,又一次,被找到,被伸出手,被邀请。
冲到楼下的时候,暴雨已经在街道汇聚起一道深浅的河。
凪没有停留地跨了下去。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