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1月7日 19:18 记忆是会被篡改的,即便是刚刚发生的事情,也会被当事人描述成扭曲的样子。 玲王扭曲事实的时候,心里想的是什么呢? 走出餐厅时,已经下起了细密的雨。路口的对面是一片错落的树木,作为日比谷的围墙,将公园同城市分割开来。在我撑伞的功夫,越来越多的警笛声围绕着我和深山扑来。我身后突然传出骚乱撞动的声音,接着是椅子的嘶鸣。餐厅镶着玻璃的木门在我身后撞开,打在我的肩上。 “抱歉,抱歉,请让一下,各位!我是警察。”我的背后映出玲王的声音。“有事件发生,我需要支援。麻烦各位让一下。” 紫色的头发擦着我举起的伞面冲进深秋的细雨里,仿佛注意到熟悉的身影,他回头与我对视了一眼。他先是有些惊讶,随后不好意思地向我们点了点头,之后朝另一个路口跑去。 大概是刑事案件。我想着,追着御影的脚步跑到了路口,玻璃幕造就的高楼错落地立在日比谷的周围,淋湿的路面折射出光线。一个女人跪在这样的光影里。 是一个母亲抱着她残缺的孩子,女孩身上裹满了鲜血,但并不像撞击或者受了刀伤。她的腹部全是血,胳膊上也都是,巡警在我们面前拉起了封条。细细看她的手臂,我才发现那上面满是咬痕。 是Fork干的好事。 “开什么玩笑!” 那个叫藤原的家伙也冲了出来,暴力管制法案签名倡议的发起者。他一下子冲到了我身边,我发现他同玲王差不多高。 当这样的恶行发生在我面前时,我的立场一下子便站在了“反Fork的管制法案”那一侧。 没过多久,玲王和另一个警官将凶手,从大楼内的玻璃门后拖了出来。那个人的嘴上满是血,和雨水混在一起,滴滴答答地落在路面上。 御影玲王和我对视了一眼。紫色的眼睛反射着办公楼澄亮的灯光。一瞬间,我又觉得,他只是一个正义的警察而已。 如果他撒谎了,我也还不明白他撒谎的动机。 警笛又在我的耳边响起来。我收到了新的邮件,受新刑事案件的影响,搜查会议推迟至明天早上。 女孩被裹上保温衣,抬进了救护车。在关门的那一刻,我看见那母亲的眼泪,消失在夜里的雨水中。 “回去吧。”我对深山说。 | 11月7日 19:30 警视厅大部分精力被今晚的案件抽调走,搜查会议也因故推迟。只能由我和深山两个人,在办公室对隅田川伤人案件的信息重新梳理。因为缺乏一线的情报,我们浪费了不少时间。 “我们先理清楚凪诚士郎和御影玲王的关系,在这个基础上判断他们的动机。从凪诚士郎的证词核对起。” 深山帮我翻出了资料,包括前几次案件发生时,周边可疑人员及潜在犯案场所监控记录。我习惯纸与电脑同时做记录,纸方便笔记,电脑用于提升效率。 “按照凪诚士郎的口供,他和御影玲王认识,其实是在之前的隅田川案,也就是第三次案件。第四次案件发生在胜哄桥,玲王是目击证人。这两起案件,我们重新调取监控看看。” 深山点开了隅田川案相关的监控文件夹。玲王的身影,出现在水岸公寓的监控截图中。深山帮快进着监控记录,我继续描述着案件细节。 “隅田川案发生于10月3日,发现死者时,死者被抛尸在隅田川的防波堤。作案特征与前一案一致。按照死亡时间推测,报警时凶手还在附近。御影玲王通报了一次追捕嫌犯的信息,但后续的笔录中,没有记录嫌犯的细节。与嫌犯发生搏斗的场所,位于水岸公寓,也就是这一次伤害案的发生地点。追捕和格斗在公寓的8楼,当时的廊灯恰好损坏,视线不佳。” 深山调出了搏斗的细节。 10月3日,19点37分开始,水岸公寓的8楼走廊,先出现了玲王的身影。光线很暗,仅能够凭身高,头发特征,辨认那是御影。他是追到这里的,到8楼后,动作逐渐放慢,变得谨慎。如深山描述的,8楼的廊灯大部分损坏了,只有一个还在闪烁。 灯光闪烁的节奏就像某种电报,虽然这只是电流造就的偶然性。 过了两分钟,走廊的尽头出现了人影,走在黑暗中。他的身影随黑暗移动,在灯亮时,都像按下了停止键的静态画面。两下灯光闪烁后,人影逐渐被勾勒出来。男人带着帽子,连帽衫遮住了大部分体型,但看得出来体格很高。凪诚士郎的衣着、体型,可以对应上这些特征。 闪烁的灯光,在逐渐逼近的二人之间,就像某种倒数的预警。 啪哒。啪哒。紫色的头发淹没在黑暗中,凪诚士郎出现在灯光下。他静止着,没有摆出任何搏斗的姿势。 啪嗒。 过了几秒,凪诚士郎站在了灯光的正中央,而灯光的周遭,隐约出现了玲王的背影。 “...像闪灵一样啊。” “什么。” “那是凪诚士郎吧,虽然看不清面孔……这家伙的身影,就像恐怖片里出现的怪物,一步一步闪现逼近人。调查监控的警官,都要被这种场面吓一跳吧。” 我没有深山那种恐惧,我同样也不喜欢看恐怖片,自然体会不到深山描述的氛围。 啪。 灯光又闪现了一下,这回凪诚士郎站在黑白交错的边缘。他弓着背,被光照亮的周围翘出一截玲王的警棍。看上去,他似乎压制了玲王。 “把光线调到最亮看看。”我吩咐着,自己拉高了视频的亮度。 凪诚士郎背缚着对方。光线不佳的缘故,具体的动作细节没办法捕捉到。一分钟后,我看见御影做出了挣扎,他大概调整了重心,这之后,凪诚士郎被完全带进黑暗的环境中,廊灯的光束捕捉不到他的衣角。但从模糊的人影姿态看,玲王的反抗没有给凪诚士郎带去太大的麻烦,玲王还是被对方的手肘扼紧了喉咙。监控只能捕捉大致的状态。 “按照凪诚士郎的口供,他认为他的手套是此时被玲王拿走的。因此,在他的供述下,手套其实和前几日的伤害案无关,并不能证明他在场。” “倒回去。”我按着左按键,重新调回五分钟前。 方才的画面重播了一遍,在灯下时,假定为凪诚士郎的那个身影的确没有戴手套。同样,手部也没有伤疤之类的特征。手套的确可能被藏在了连帽衫的口袋里,这点不与凪诚士郎自己描述的冲突。而这个时候,玲王和凪诚士郎并不认识,二者发生的肢体冲突反映了这点。 “话说这起案件的810房间,在这个监控里,看不太到啊。” “是的,这次的犯案房间,有明确的监控死角。”深山翻了上一次搜查会议的笔记,重复念了一遍他的记录。 “等等,刚才灯光闪烁的时候,你看到后面有个人影了吗?” 在凪被玲王拽着压进黑暗中时,走廊的尽头闪过了一个人影。 我暂停到那一个位置,指给了深山看。在这个时刻的人影,同样很不对劲,人影的姿态被压低了,要么是在拖动东西,要么有刻意避开监控的目的。 “如果有什么问题的话,当时搜查一课应该都调查了才对。” 深山将隅田川一案的嫌疑人翻给了我,水岸公寓的Cake住户有5个,都是男性,完全无法排除。凪诚士郎则是在案后的一周,10月12日搬入的公寓。的确符合“为了调查,才搬入该公寓”的描述。 到此为止,凪诚士郎的口供都与现有的证据能够对应得上。 “不过,凪诚士郎描述自己的身份时,是私家侦探。警方也提到,在第二起案件之后,就找到了他在案件发生地附近及相关时间的消费记录。第三起案件,他出现在了隅田川公寓。所以,玲王警官作为目击证人的胜哄桥一案,就是第四起案件中,凪诚士郎应该也在附近吧。”深山在一边,提出了他发现的案件疑点。 “理论上,玲王警官对Cake这么敏感的人,在和对方有过一次近距离地接触后,应该牢牢记住了对方的味道。如果我是他的话……” 深山是研修过程中我认为最优秀的那一个,他对于细节的把握,比同辈都为出色。我让他负责了这起案件笔录的调查书。在写调查书的时候,要求检察官转换为嫌疑人视角,现在,我有点欣赏他带入案情的能力了。 “在这一案中,他们理论上,是会有时间和地点的交汇。”我补充道。 “所以,他们可能,在这一案中就认识了对方。”深山提出了他的假设。 深山做完笔记后,重新打开了胜哄桥一案的证据文件夹。我们花了近一个小时,回顾御影玲王所出现过的监控,核对着那一案中警方给出的路线图,终于在胜哄桥码头附近的便利店影像中有了突破。我指着便利店的监控,让深山调取到前半个小时的文件。 根据玲王的描述,当时针对连环杀人案,警视厅列出了潜在的受害者,并派出了警力作为保护。10月14日,18点03分,玲王跟踪着保护对象,也是那一起案件的死者,进入了码头附近的7-Eleven。19点36分,接到了玲王的报警。玲王被嫌疑人夺走配枪,并且目击了嫌疑人在码头开枪射杀了一名Fork。 “看这里,17点36分,监控显示凪诚士郎进入了便利店,在17点53分离开,也就是说,在受害人出现以前,他就离开了这个位置。” 我将另一个路口的录像拉到便利店监控视频的窗口旁边,进行比较。 “你看,凪诚士郎在17点58分,出现在了这个路口。” 过了五分钟,凪诚士郎的身影,走到了斜对角的路口,随后消失在远处。 “等等,这个地方......!”深山反应出来了什么,他点开了玲王相关的监控,随后找到了这个路口在18点30分左右的影像。“玲王警官,也走到那个斜对角的路口了吧。只不过是走到那个巷子里去了。” “差不多相隔半个小时,从地图上看,那个巷子通向码头,所以凪诚士郎也有可能进入到了巷子的另一侧。” “玲王描述的夺取配枪,是什么时候? “他说,在巷子内。” “所以现在,有两种可能。假设凪诚士郎是杀人的凶犯,那么他就是在这个时间段,夺取了玲王的枪。第二种假设,倘若凪诚士郎是为玲王提供信息的私家侦探,那么在这个时间内,可能是凶犯夺取了玲王配枪后,玲王和凪诚士郎取得了联系,他们共享了线索。当然,也有可能是夺取配枪之前。总之他们很可能已经取得了联系。对吧?” “所以,玲王警官,可能对他们认识的时间撒谎了。” “为什么——” 我提出了这一天笔录中,我最大的那个困惑。“这就是我疑惑的,玲王在这其中,作为受害者,为凪诚士郎撒谎的动机是什么?” “在你帮我过监控的时候,我重新整理了一遍,这两人的消费记录。”我将另一叠证据夹页,在我和深山面前摊开。我找到了记录了御影玲王在LINCOS消费情况的那一页,将手指在10月,11月上分别点了点。 “你看这里,玲王在10月后半月的每次购买费用,都要比10月初的单次费用,高上一倍。购买内容都是日用品,我仔细看了10月1日他的消费记录,和11月2日的对比,发现大部分食物都没有什么差别。不过我发现,玲王过去不怎么购买零食,11月2日购买了能量果冻。” 望着完全沉入黑暗的夜色,我继续讲明我的推论。 “10月中下旬开始,御影玲王,大概就在和某人频繁地会面或者同居。和胜哄桥这一案的线索结合起来,一起假设的话,御影玲王应该在10月14日前后,就认识了凪诚士郎。他们现在正在同居中。” “没有对御影玲王的搜查令的话,我们无法确认这一点。” “而且,他的动机是什么?”深山终于领悟到了我在今日问询笔录中,感受到的古怪。 “不清楚。但是这和凪诚士郎的描述有契合之处。凪诚士郎所说的喜欢,大概描述了他们的某种关系。可能是亲密关系,合作关系,或者其他的。”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这些案件中,玲王的行为很不合理。凪诚士郎的杀人动机,也不明确了啊。” “怎么说?” “前辈,你看,玲王警官这么多次和他有多次的时间线重合,在追捕和目击中有交集。如果凪诚士郎是杀人犯的话,白色的头发特征这么明显,玲王……前辈,作为搜查一课的警官,理应不会忽略这种特征。” “嘛,三浦检察官,虽然您接触刑事案件很多,但是,很多证词,您真的确定是真相吗?”凪诚士郎的声音在我的大脑中闪回。昨日临近傍晚时,暮落得极快,红色的光透过玻璃窗,浇在凪诚士郎的脸上。他脸上的红色,像淋了血。让人觉得,无论如何,这家伙都该是个杀人犯。 真相,现在走向了两个分岔路。仅凭记忆支撑的供词,完全不够论述犯人的动机,形成清晰的犯罪逻辑链。早在接触第一件刑事案件时,我就被搜查一课的前辈教导过,不能够完全相信记忆的凭词,记忆是不可信的。记性再好的人,也会被潜意识放大对某段经历的感受,甚至扭曲某段事实经历的感受。可现在对照着已有的事实证据,却也指向了多种推测。 “除非,他在为凪诚士郎作伪证。” 御影玲王的目击证词,在描述中,总是模糊了犯人的面孔。他是真的忘记了吗?在证词中,玲王掩盖他同凪诚士郎的关系,这样的动机,又来源于什么?我不相信,这样一个背离真相的人,会进入到搜查一课,又会在今天的雨夜中,冲出去制止伤人案件。 今天夜里,那个哭泣的女人今日会怎么描述案件的情节?女孩又如何描述和指认那个犯人?而那个Fork犯人呢,指责女孩香甜的过错,还是认真地悔过,供述伤人的动机呢? 玲王又如何在报告中描述呢?他几天前的经历,今天的经历。 被他忘记的片段,被他虚构的记忆,那些流失的时刻及真相,都像女人的泪水一样。 它们消失在了东京的雨水里。 “但是为什么呢?” “就像我们刚才所说的。他们现在大概是处于同居的关系。” “斯德哥尔摩?应该不会这么戏剧吧。” “不会,大多数情况,他可能是被威胁了。”斯德哥尔摩,一个毫无科学依据的心理学谎言,在如今已经不能作为动机推测。 “我们需要列出所有的猜想。说说第二个,深山,假如凪诚士郎说的是实话,他是调查本案的私家侦探的话,玲王为什么要说谎,掩盖他和凪诚士郎的关系。” “为了……为了让调查的人考虑事情的反面?考虑,排除掉凪诚士郎后,其他的选项?” 其他的选项?玲王所说的,提交的新的证据,是想指向这个新的选项吗。将时间由现在拨向过去,往往比时间正向地发生,来得更为费劲。这样的选项,是真相吗,还是御影所要的真相? 深山站在白板前,刚用油性笔画下两条分岔线时,就被我的手机铃声打断了思路。 ——来电是青山。 “三浦,明天,还有对凪诚士郎的审讯对吧?为了避免你们浪费不必要的时间,我想有必要让你们知道这些。搜查会议取消了,但是搜查课有一些额外的发现。” 青山一条一条将最新的情报描述给我,而之前所有的证据,假设,我自以为是的“断定凪诚士郎就是凶手”的态度,被逐渐推翻。 首先是证物,血迹形态分析的结果得到,留有凪诚士郎残留物的手套上的血迹,正面与背面血迹形态相同,说明手套并不是戴着的,或者说案发时,就溅上了玲王的血迹。玲王的血,是后溅到这个空手套上的。先前给凪诚士郎断罪的证物链被推翻了。 随后是我让青山调查的805房间,住户者是藤原直人。昨日,凪诚士郎告诉我了这个信息。 新的证据依次涌来,像是指向了某种特定的真相。 玲王提交的新证物上,检查到了藤原直人的指纹。青山告知我,搜查会的取消,是因为今晚另一部分的警力,被用于藤原直人公寓的紧急搜查了。 “我们在藤原的住处,找到了第二起案件中,残留有殴打血迹的锤子。现在正在进行检验,如果与尸体的DNA对上,那么连环杀人案的凶手,很有可能另有其人。” 这是第三条证据。这些证据,像逐渐涨起的潮水,淹没了我与深山做的所有推论。我望着眼前的杂乱,那个被打开了无数个文件而变得卡顿的笔记本,那些摊开在桌上杂乱的证据纸张,还有昏暗的光下,未写下推测动机的深山。想起刚才所提的,玲王的动机。 那些新的选项。 新的,新的。从玲王的证词开始,一切都在这一天开始颠倒。现在这些推论,像是在涨潮时,被一层一层远浪掀得颠倒的船。案件就这样被推向了某种新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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