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凪玲】迷失东京2099

Baijiang

*一个无法流泪的人类，一个无法说爱的恶魔的故事。

科幻au，人类凪 x 恶魔玲

*科幻背景偏向于赛博朋克与灾后世界，有参考银翼杀手+特德·姜小说，请看freetalk

*配合Tears in the Rain 阅读

0 这个章节，是一切的转折点

        ——你会陷入无数的梦境，陷入无数的你和我之中。

         

        在凪的眼中，倒影出玲王的瞳孔，紫色瞳孔的下方，映出的荧光是一滴泪水。

         

        透过灰色的瞳孔，你可以看到瞳膜下的纤束，放射状地排布在黑色的圆心周遭，像是倒映着世界的镜子。瞳孔之间的倒影，是一个月前，他们在富士山脚下观测到的银河，三个月前，凌驾于冻土上的飓风，半年前，在东京主城所浮沉的霓虹光景。现在，这双眼睛倒映着玲王的脸颊，他的右眼划下的泪水，像他面上所结的冰霜。

         

        凪的公寓在东京的南部郊区。过去五十年，那里还是海湾，在极寒的包裹下，这里已经变成了冰川。作为东京矿点的能源开采工程师，他蜗居在几平方的公寓中，公寓内的空气在零摄氏度上下，仅能保持人活动，漏风的窗户周遭已经结了一层冻冰，而外界的冷风所到之处，连带着水汽，在每天早上醒来，都将裹上一层浅霜。

         

        凪也没办法区分，玲王脸上的液滴，是呼吸与白汽所凝结出的水珠，还是一滴真切的热泪。

         

        他只是捏上玲王的下颌，唇面贴上唇面。恶魔的皮肤很紧致，拥有这个世纪最佳的人体。而上个世纪的人类，常会做这样的事情，现在那些上世纪的电影影像，作为严肃的心理学对象被人类研究。

         

        这叫吻别。

         

        他想，这是最好的告别。玲王的眼泪，是告别计划中意料之外的事。

         

        玲王是东京城区的住民，在郊区的矿点，他是个外来者。城里人的皮肤不习惯严寒，凪可以看到他的客人面部起皮，皮肤皲裂。眼泪所淌过的痕迹，像一道新生的河流。它被寒风吹得干涸，周遭的皮肤碎屑像是厚土，保持着干涸前的泥泞。

         

        恶魔的眼泪，是什么味道呢？

         

        后半夜他才知道，他已经将灵魂出卖给了玲王，吻是恶魔达成交易的印章。如果说这一切都是游戏的话，那就来到了游戏的下半章。

Baijiang

01 这个章节，有关一个陌生的世界

        2029是地缘冲突，2039是战争，2049是复苏，2059是娱乐，在一切欣欣向荣时，地球的生命线就又颠倒过来——2079后是荒芜。
         
        2099是辐射、冰川与冻土。在未来的世界史书中，这叫辐射时代。
         
        2099年6月10日，天气预报显示，今日在日本岛链的东北方位，北海道东部，会有巴迪尔*天使的降临，伴随强冰雹形成的风暴。*
         
        天使是一种自然现象，2049年便不断有对天使的目击报告，之后的第五年，官方承认了天使的存在。在龙卷风的风眼处，可以看到拉斐尔*的真身；有目击者宣称于雷电的源头位置，观测到了乌利尔*的出现。大部分天使都被黑漆的狂风包裹，或掩藏于冰冻的尘土之上，人们最初当做灾害来应对。后来见到天使的人，要么下了地狱，要么眼睛被天光所剥夺，变成了盲人。教会便开始像病毒一样，侵蚀了全球。因天使致盲的人类是第一批传教士。
         
        这在三十年前，天使是最为火热的话题，但2079年出生的人类，早已对天使习以为常，太阳相比于灾害是更为罕见的存在。人类在战争中死亡，艺术变成了断代的研究素材，语言在族群毁灭中耗尽，这些都不意味着死亡。能源才是一切，这些重建了战争和灾难后的城市。
         
        同样，东京没有死亡。
         
        东海道沿线的城市是日本唯一适居的国土。辐射尘笼罩了大半个地球，随后是冰霜。但辐射尘的分布并不均匀，本州岛是唯一低密度的位置，主城区保留了逝去的上世纪繁华。林立的建筑聚集在东京的城区，范围也早缩小到中央区及千代田（以世纪初的划分来说）。过去的品川及东京湾沿岸，离冰封不过三十年之久，却早同东京形成了两番样貌。
         
        凪的公寓在东京湾矿业大道的800号，有千间居室的公寓内，也如同半废弃的丛林之境。他的邻居，去年刚搭乘上世外殖民的飞船，他楼层对角下方的两层位置，住着他的同事。这是他所任职的公司，御影重工，给他们安排的居所，也是工会给他们争取到的为数不多的福利。从窗口远眺，便可以看到城区的建筑堆叠在一起，像一片丛林，但更像是金字塔——建筑有序地向中心的最高处仰望。如果太阳升起，这些建筑的影子可以盖披满冰雪的富士山。
         
        东海道沿岸的文明，那些荧蓝的霓虹色彩，会在18:00后照亮周遭的冻土，持续整个晚上，又会在朦胧的白日里透出迷蒙的浅蓝，那是影息屏的杰作。而凪的公寓周围，只有行车道路有几小时的照明时间，一切都与东京那落魄的繁华割裂开来。
         
        凪现在正在给自己的鼻内挂上空气过滤器，他的上班时间是9点，员工公车的发车时间在8点30分。日本的工作时间，几乎可以延续上千年，无论世界变成什么样子。“不管你信不信，小子，等地球上没有任何一个人了，公车还会8点55分准时停至矿点大门的门口。”凪刚入职时，他的上司这么调侃道。上司患了肺癌，不久移民去了世外殖民地。留在地球上的人，随时有罹患癌症的风险，这是粉尘带来的结果。他其实很不喜欢这条细长的呼吸管，那就像是悬挂在鼻子上的缰绳。不过相比于改造自己的喉咙，呼吸管是折中的选择。

        “东京及东部冰川不受影响。”看完这条消息后，凪诚士郎躺回了他的床榻。2米的铁床，铺着用了十年的棉被。现在这些天然棉织成的衣物布料是稀缺品，算上10平米公寓内所有的设备，凪在东京的身价值得一辆高级别的豪华丰田。
         
        三菱、丰田、武田是日本及东亚地段的垄断者。他所工作的御影集团同样如此。
         
        东京湾在寒风下形成冰川，平坦冰原上的风力减小，正是世外殖民航路的必经之处。生活在空旷公寓中的凪，入睡常伴有日本航空的飞行器轰鸣。在空洞的，拥有数千间空置公寓的大楼内，轰鸣就像交响曲。这条航线所运营的飞行器，通常在上升至大气外层，绕地球轨道运行两周后，开始进行跃迁，最后通往小麦哲伦座的星系。那里的星球不再用人名命名，也不再是编号，这都是上个世纪的归类方法。现在，他们的名字与金钱捆绑，行星以集团命名，像是财团的下一个办公地。如果凪诚士郎攒够了500万，那他会有机会跟随廉价旅行团去日本的殖民星系转一圈，他会先停留在武田行星，之后是御影行星，御影卫一，御影卫二以及丰田卫三。
         
        噪声污染的缘故，凪很少做梦，这些不切实际的想象在枯竭的梦里化作尘土，就像每天早上他床头因为漏风而结的霜，在他起床的十分钟后就消失不见。
         
        东京矿点的开采人员不需要干涸的白日梦，他们只需要每日履行公寓到矿点的三点一线。这样的人生是一枚平静的按钮——冰川采矿由机械完成，作为矿业开采的工程师，凪诚士郎所需做的，就是拨动开采机的按钮。一年中的一两天，开采机需要摁两次，2/365的概率。而遇到故障需要维修的概率，则是1/100,000，大部分的工程师，一生中不会遇到一次。于是，从成本和工作量上考虑，工作人员并不享有安全保护的福利。将仿羊毛的纤维裹在脸上，再加上护目镜，屏蔽大部分的尘土，以上就是御影重工给配备的所有防护品。至于防辐射装备，那还需要额外购买，算下来，那是凪身价的30%，他在上个月，刚向工会缴了5000日元购买月抛的反辐射外套。
         
        但这样的人，恰好把握着东京，乃至整个日本的能源命脉。每天凪按着面前的按钮，等待的时候就拨弄通讯设备和全息游戏机，巨大的泵机抽出几百海里外地底的天然气，他的脚下正是整个东京的心跳。
         
        一些工程师，叫采矿者更好，可能一辈子不会碰到机械出故障，但每个人人生总能遇到一些1/100,000的小概率事件。就比如在一个月前，凪被选中为御影集团的新神经网络测试的体验员。重工的工会没办法争取到防辐射装备的免费供应，但努力为凪争取到了其他可有可无的福利。现在，他可以参加每月一次集团健康部门提供的心理援助会，每年一次的体检，及不定期的内部测试机会。机缘巧合，凪为了每日一千日元的奖金，填写了《神经网络测试β版本：泪液改善》的测试问卷，这可以让他的存款到达世外殖民所需的积蓄。
         
        而现在，他的辅助监督员，御影集团的高级工程师，正在他的面前，拨下黑胶唱片的长针，那是台五十年前的古董，在辐射时代，五十年的时间差距也恍若隔世。算上世外殖民地的员工，御影集团的实际员工人数可以达到九十万，这次测试只有十个人。这是凪诚士郎人生中的1/100,000。
         
        每个人人生都会中一次大奖，兑奖期限各有差异。凪的同事，在去年被选为世外殖民体验的测试者，期限为三个月，他的同学，在十二年义务教育后，被选进东京的城区作为街道安置员，期限有四年。三个月，四年，三十五年… …凪的兑奖期限是六个月——配合集团的测试，他可以每日获得一千日元的奖金，这样的日子可以有半年。
         
        “这是一个世纪前的音乐，你觉得怎么样？”
         
        凪的太阳穴附近被紫发的监督员贴上了圆形的磁片，电流情况和情绪波动会被传输到集团超级算力的计算机中，最后反馈到监督员手腕上的终端。这是他们认识的第一个月，这个月里，监督员需要收集‘欢快’相关的情绪信息。参加测试的第二天，凪在自己的公寓内醒来，测试员就早早等候在他的床边，看着对方身后的翅膀在他面前展开，凪意识到他的监督员，玲王，是一个恶魔。
         
        在天使目击后的2049年，恶魔逐渐出现在地球上。在辐射之前，恶魔并不常光顾人世，但是辐射时代后，天使频繁出现，恶魔便成了地球上第二大种族。有违于最开始《圣经》与《失乐园》的概念，恶魔既不会给人带来好运，也不会造成破坏。他们拥有翅膀且无法收回，某种程度上，也是堕天使。他们比人类更加聪明，体形更加完美，细胞不会异变，所以辐射对他们的危害极小，但是天使残留在空气中的毒素，1µg吸入就可以灼烧他们的喉咙。相比于人类，他们暴露在毒素下只会死得更快，脆弱的躯体让他们对科技开发的需求更加明确。
         
        现在的地球历史，没办法说明，到底是恶魔脆弱的身体催生了2099年的仿生、电子、航空技术，还是这些技术拯救了恶魔。不过前者的因果更有说服力，毕竟从经济市场看，拥有室外殖民地的垄断企业，其首席执行官超过90%都是恶魔。
         
        凪抬起眼睛时，恶魔的眼睛被隔在全息屏的另一侧。紫色的瞳孔被染上蓝色荧光，他的脑电图及热图倒映在绛紫的瞳孔下表现得平静，就像凪现在的心跳一样。
         
        “没有感觉。”凪如实回答。
         
        古典的旋律就像是经文，在消失了弦乐的世界中，过去的爵士、蓝调题材，是毫无美感的音调。富裕的城里人爱摆弄这些古董，并非因为艺术，而是因为稀缺。
         
        凪不会因为稀缺而感到血脉喷张，心跳加速。
         
        第四个月，他们在富士山脚下进行狩猎，以完成测试体验的第四项任务时，玲王和他坦白，他看中的，正是凪的低欲望评分表现。
         
        为什么？正因为，毫无欲望的人所流的忏悔之泪，更加美味。这当然不需要受试者知道，提前的告知，会影响受试者的表现，泪水也会变得索然无味。
         
        恶魔和人类的生理机制类似，但他们的能量维持依旧需要人类灵魂的一部分。欲望是一部分，由魅魔掌控，悲恸和忏悔是另一部分，由恶魔掌控。死后的灵魂被住友集团接手，他们售卖人类骨灰和灵魂制成的干粉，这是恶魔世界的能量补充剂。
         
        “试试跟着歌词所说的那样做。”他的恶魔上前扶正他的脸，他们对视了，凪能够感到恶魔在用自己的读心能力调动凪的感官。恶魔分泌的某种因子，通过呼吸可以渗透到肺静脉中，来激发受试者内在的情绪。优秀的外貌也是辅助因素。
         
        “和我面碰面，别那么害怕。脸贴上脸，像这样。”紫色的恶魔弯起了眼。他们在东京城区的洲际酒店内，八十一层的套房中。从地面拔起的建筑就像不同年龄的树木，楼内的灯光，伴着玲王的脸倒影进凪的眼中。玲王可以看见，凪的瞳孔中是霓虹灯围起的建筑森林，以及他的眼睛。
         
        凪在玲王的眼睛中看见了他。正如歌词中所做，“通过你的眼眸，我看见你。”
         
        他感到玲王抚摸着他的脸颊，就像恶魔诱惑人躺入安逸的床榻。“拥抱我，跟着歌词做？”
         
        这是他第一次听这样的音乐，他的监督员让他感受到第一次与辐射时代的人拥抱的感觉。玲王的脸贴到他的脖颈上，这也是测试的一部分吗？他想。
         
        “这样有情绪的波动吗？”凪对自己的心情明知故问。玲王的拥抱温暖，但这大概率是酒店暖气的作用。城区的围墙对辐射尘做了过滤，通过地下循环，又让街道不被严寒侵占。在几个小时前，他站在电梯上，就已经热得脱掉了身上的夹克。他身上只有一件长袖的T恤，玲王西装革履的样子倒影在他面前的玻璃上，他站在凪身后。
         
        “有回避的情绪。”凪的脑电情况维持着中等的幅度，过去的几分钟都是相同的波形，只有一些轻微的波动，回避性质的。玲王坐在他面前，凪对他的沮丧不可置否。“怎么会？我的同事他们这么做，至少都反馈了愉悦的波动。”
         
        “因为是前所未有的体验吧，其实不用着急。”我还有六个月的时间，每日一千日元，足够赚够几年的钱了。
         
        “不建议在测试体验时采取敷衍的态度，凪，至少配合我一下，我们一共只有十个受试者。”不出所料，凪的心声被这位恶魔听到了。恶魔的面孔精巧，紫色的豆豆眉悬在眉骨，现在蹙近了，看得出是懊恼的样子。
         
        “为了愉悦的情绪，你现在需要一点酒精助兴，虽然很贵，但是值得。你碰过酒精吗？”
         
        “那有几个起了效果？”凪不介意在休息日陪这位恶魔玩一玩，毕竟未来还有的是无尽的游戏时间。
         
        “30%。其实大部分受试者，只要带他们来城区逛一圈，他们就会异常激动，甚至有人感动得落泪，在α测试版中。大部分是为了豪华的居住环境，高级的医疗设施，或者是从未吃过的有机晚餐。当然，包括无污染酒精。”
         
        “所以今晚的后半夜是，酒精。那清单上的影片呢？”
         
        凪拿起玲王的全息纸张，端详着本月的计划和执行情况。他的恶魔对分享他的计划和报告毫不吝啬。套房内的灯光自动调节为暖光，悬在吊顶周围。玲王将发酵的有机酒精倒入玻璃杯中，光穿透他的剪影，透照出他额前的发丝和羊毛西装的纤维。他的鼻梁，被光勾勒出漂亮的曲线。
         
        “我们都会做。先喝一杯酒怎么样。”
         
        凪接过面前的酒精，清澈的淡黄色酒体滚在杯中，他学着玲王的做法晃了晃杯壁。酒精的气味和机油类似，都刺激鼻腔，凪第一次碰酒精，感觉自己鼻面的毛孔被迫扩张，酒精滑过舌苔，滚进喉咙后，火辣的感觉散布在喉口的位置。他对上玲王的视线，对方看起来很享受这份饮品。
         
        “像喝了机油一样。”他如实告知了他的监督员。玲王捂着肚子在他面前笑了出来，凪发现对方的尾巴会在兴奋的时候乱动。
         
        “嘴巴会发干吗，这款葡萄和柠檬酿造的酒精会有这个情况。”
         
        “稍微有一些。”
         
        十分钟后，他已经躺在了床榻之间。柔软的鹅绒枕包裹着凪的脑袋，他这辈子不会睡到第二次这样的枕头，价值他一年的工资。
         
        “第一次尝试酒精，会有这样的问题，你会感到犯困，但不要担心。”玲王耐心地向他解释，捋开他的额发。他面前的顶光暗下来，归于暗黄，恶魔的瞳孔像是暗酒色。凪知道有那样的葡萄酒，深红色的，他的监督员，现在正是这样的颜色。他的脑子感觉到昏涨，像是被泡在了酒中。后来，在他们即将离别的时候，凪才知道，这并不是酒的作用。
         
        而是催眠药物和操控梦境的必要条件。
         
        他的梦境是从这一天开始产生变化的。2099年6月10日，凪开始频繁地做梦。
         
        他的梦里同样飘落雪花，第一次睁眼的时候，他看到了没有辐射尘覆盖的世界，闪耀着阳光。璀璨的红日，挂在天上，他一个人站在酒店客房的落地窗前，底下的人们打着伞，就像一个一个蘑菇，在车辆行驶的马路上游走。天空中没有悬停的车辆，悬在海平面上的是装有轨道的电车。这个世界有时间的指针，会像倒计时一般在他的梦中与脑内游走。
         
        下一秒，当凪回过头，他就被推进轰隆隆的车厢。机械零件的撞击声和抽泵的嘶鸣不同，他能够在车厢里感受到温度，和人类散发的气息。一股人肉的气息，会在他的鼻腔下蔓延出来。在电车上，他就是那个异世界的人，所有人都低着头的时候，他抬起头。当他低下头，他会发现，自己拿着和身边服装相似的人一样的书，黑白色的画面，那是世纪初的漫画。凪对这些漫画毫无印象，它们在2059年就绝迹了。在2099年甚至往后，白雪和冰山覆盖的东京，方圆十公里可能都见不到人类，凪觉得这样的生活是最安逸的状态。但在这个电车中，他才感受到一种陌生。
         
        陌生剩下的是什么，他的内心变得吊诡起来。凪感知到自己的心中闪过了一瞬情绪，无法被现有世界的语言所概括。
         
        交错的铁轨，穿插的电车，他们从凪的梦里穿过，甚至穿过了他本身。回过神的时候，列车已经冲进了黑夜，闪着避雷针红光的楼面，整齐地排列在视线的远方。在富士山钱，红色的整列就像整齐的网线，织成了东京的地图。而他又是哪一枚细密的棋子？
         
        列车快速闪过密密麻麻的楼群，再是人群，在一阵光亮，一阵黑暗的地点中切换。将眼睛重新聚焦回车窗，凪在列车灯光的倒影中，看见了紫色的头发，他们穿着一样的衣服。那是上个世纪的制服，他们的衣领像是文雅的蝙蝠，上面刻印着黑白的格子。当他低头看的时候，发现这些黑白格纹，就像燕群。
         
        “玲王？”
         
        “你在发呆吗，怎么突然叫我？”
         
        “你怎么在这里。”
         
        “不是你叫我去你家的嘛，你现在反悔的话，我也要到神奈川再买票回去才行了。”
         
        他看清了列车顶部的标识，经停神奈川的东海道新干线，日文和这个世纪后半叶的文字没有变化。
         
        “你不是？”
         
        “不是什么？”
         
        你不是恶魔吗？
         
        凪的心里浮现出的怀疑，没有被对方读取到。玲王看上去很困惑，但又在困惑后笑了出来，仿佛习惯了这没头没尾的对话一样。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情绪呢，怎么会困惑了，还喜悦呢？没有一个傻瓜会这样，他身边的人拥有爱情的方式，就是通过体外受精，他的同事爱上仿生人，也是因为仿生人对其无微不至。
         
        玲王，奇怪，难以捉摸。换做玲王的视角，沉默的凪，其实是难以猜透情绪的那一个。
         
        “你不会真的后悔了吧？”玲王侧过身，在他身边俯下脸。现在玲王的脸，在凪的侧下方，他们的视线相撞，紫色的眼睛中，倒影出凪的模样。
         
        “我没……”
         
        哐嘡！列车过了一个轨道的卡口，凪的视线被抬正。刺眼的天光笼罩了他的眼睛，像是要瞎了一样。
         
        “你醒了？”
         
        他在洲际八十一层醒来，顶光随着电子时间自动调到了天亮，就像是模拟太阳的亮光。辐射尘笼罩的地球仅有阴天与黑夜，酒店搭载着御影最新仿真系统，让阳光可以通过手动调补。他感觉光亮刺眼，温暖，几乎要把光裸的身体烤熟。
         
        凪才发现自己的衣服被脱干净了。
         
        他身边的恶魔递给他一份表单，全息平板上是6月10日的心理测量报告，他要按实填写。
         
        “梦的体验怎么样？发现你做梦后，我擅自做了点手脚。”恶魔天生可以读心，也可以操纵梦境，只是梦境对于凪这种普通人来说，实在是10%的概率出现。
         
        “有些糟糕。”
         
        “我检测到你的情绪有一些波动和异常，他们的频率更小，幅度也变小，你看上去有点焦躁不安。”玲王将高档衣服递给他，用的都是最先进的防辐射纤维，像是这一次测试的慰问金。
         
        “嗯… …”
         
        “你会习惯的。”
         
        “我要回去工作了。”凪在恶魔面前穿上慰问金，他对这些转瞬即逝的东西，并不会抱过大的期待，本身，他也没有期待。
         
        “我的工作是陪伴你的工作。”
         
        “但我记得协议里提到不包含工作日。”
         
        “18:00的时候，我会来矿点接你。”
         
        凪默许了玲王的接触，他开始对这个无微不至的测试感到好奇。无数人说，不要掉进恶魔的陷阱，但这个世界到处都是恶魔的领地。凪已经足够小心，但还是获得了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
         
        这些机会给了他意外之财，他对这些不感兴趣。
         
        在18:00的时候，玲王在凪的公寓，东京湾矿业大道800号506室，看到了一份包装精美的礼盒，完美的金属立方体，旋开盒盖，里面镶嵌着的丝绒软垫上摆放着一枚蛇鳞片。过了两天，玲王交给实验室查证时，发现上面并没有仿生编号，那是一枚真正的蛇鳞片。真正的动物这在辐射世界并不常见，一条蛇等于一辆豪华的悬停轿车。
         
        凪在之后几天，没有穿上他送的防辐射工装，那些是城区人才穿的物品。玲王在凪的衣柜中也没有找到。
         
        “我拿去卖掉了，我不需要那么多钱。所以，给你做礼物吧，玲王。”
         
        在2099年7月的第二个周末，凪在公寓中，给他的恶魔煮了工人们自己会喝的蘑菇汤。
         
         
TBC.

Reference：
1.     巴迪尔（Bardiel）：巴迪尔的名字来源是犹太教传说中司霰（意为冰雹，雪花）、二月、天蝎座和双鱼座，且为炽天使之长的天使“Barakiel”的别名（原意是神之雷光）。
2.     天使设定为自然灾害，灵感来自于特德·姜《地狱是上帝不存在的地方》。特德·姜的后记中写到：“我最初想写一篇跟天使有关的小说是在看了超自然恐怖片《天蛾人》(The Prophecy)之后。那以后，我花了很长时间考虑，究竟怎么才能把天使写进小说。我想了很多点子，但一个都不喜欢。最后我想到，可以把天使当成一种具有可怕威力的现象，天使下凡跟自然界发生的其他灾变一样。”
3.     拉斐尔（Raphael）：拉斐尔在四大天使之中掌管风，有时也被说成掌管火。他是御座前的七名天使之一，与旅行者和治愈相关。
4.     乌利尔（Uriel）：乌利尔有时被描述为掌管风的天使，与雷电和恐惧相关，是监看雷电的天使。

Baijiang

02 这个章节，我们会讨论情感与链接是什么
        
        “所以你觉得怎么样？”玲王跨坐在他课桌对面的椅子上，撑着手问他。
         
        “什么？”凪感觉自己头被胳膊压得发疼，抬起眼时，先是血压变化带来的漆黑，随后是刺痛眼睛的阳光。他的面前是玲王的模样，但是没有恶魔的那些特征，没有尾巴，没有畸形的角。
         
        “当然是游戏体验。你回去测试了吧，子公司开发的末日游戏，关于天使，恶魔和人类的故事。”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不过该怎么说呢。他感觉他这辈子就生活在了2099的末日世界，从出生，到工作，到不久就可能存在的死亡。而现在刺痛他的阳光，倒影在桌面上的绿荫，面前上世纪的黑板，白色的粉笔，时钟，这一切才是与他划分出了疏离的界限。
         
        ‘天使的世界，其实天使只是灾害的一种说法。’玲王在他的顶层公寓向凪介绍道。这是一个陌生的房间，以2099年的风格来说，其装饰品，家居是相当的复古。玲王将游戏的资料摊开在玻璃桌上，凪从出生就没有见到过这样的纸张。‘不过我觉得设计者将宗教背景融合得很有意思——’
         
        人们因为天使，统一了宗教的信仰，也就是对上帝的信仰。不同的天使，根据掌握的风、火、水、雷电的内容不同，对应着不同的灾害。2050年开始，世界上开始普遍流传一条预言，就像《圣经》从一世纪起像瘟疫般蔓延欧洲大陆一样——‘自2039年开始，天启骑士将不断降临到世界，战争、瘟疫、饥荒和灾害。不出四十年，天启末日就会到来，人类会意识到自己的傲慢。’根据人类教会的观测，这一条预言正在不断被验证，以至于部分人将其当做未来史书。
         
        预言可信的证据有四点，2039年的战争，2049年对天使的目击，2078年的飓风灾害，以及2079年的辐射尘。2078年，18级龙卷风让核电站脆弱得不堪一击，而紧接而来的地震，真正摧毁了核电防泄漏装置。大量的核污染外泄进海水，一个循环周期后，辐射降临到了全球的各地。同时期，全中亚的人观测到了撒拉弗*的现身，天使的一场叹息，让辐射尘笼罩了整个世界… …
         
        凪很熟悉这些，这些是2099年的未来史书所记载的东西，它们刻在北极点的方尖碑上。
         
        但这些背景介绍，它们就像电影的结尾一样，作为字幕映了在游戏的开头。玲王手上拿着手柄，向他介绍不同的人种。这似乎是过去几天中都发生过的事情，但在玲王公寓里的记忆，现在才回到凪的记忆中。他觉得有些恍惚。
         
        他的记忆从公寓的黑夜被玲王的声音拉回了现实。
         
        此时，问他游戏反馈的玲王，脸照映在阳光里，没有了恶魔那种天生的魅惑力，没有畸变的器官，更像是2099年时，他身边的仿生人。仿生人是人造的完美之物。
         
        “游戏打分的话，几分？”
         
        “不知道。”
         
        “嗯？”
         
        “因为感觉有点太真实了。”
         
        真实到没办法区分哪一边的世界才是现实。
         
        “毕竟是叠加了开放世界设计的虚拟现实游戏，真实就是目的。玩家和玩家之间根据不同背景、需求、利益关系产生链接，这样互动性才更高。在没有足够玩家之前，大部分人物都只是NPC，但是在公开测试后，所有的角色都会是玩家。”
         
        “也就是说，在没有足够的玩家数据前，我只会和玲王产生链接。”
         
        “当然，你对这个有什么不满吗？”
         
        凪感受到玲王在拉扯他的脸颊，真实的疼痛感蔓延到了他的嘴角。他的声音都含糊起来。
         
        “… …才没有。我是想，恶魔玲王… …是因为玲王选择了做恶魔。”
         
        “因为有恶魔的世界观很有趣吧！游戏设定上是遭受了辐射的末日世界，但是人类还好好地活着，科技树没有被摧毁，甚至蔓延出了不同的医疗、电子的枝干。而恶魔则是人类辐射后的变异种类，角的畸变，或者尾骨衍生出的尾巴… …听着都很带感，我当然要试试。而且，恶魔的任务，就是找到合适的灵魂吃掉。”
         
        “所以什么泪液测试的试验，是要吃掉我吗？”
         
        “什么泪液测试，你的任务是这个吗？”
         
        “说什么…需要我的泪液进行神经网络的研究和改善，玲王就是我的监督员。信息原来是不共享的啊。”
         
        “完全没有这回事吧，凪在我这里，就是我手下的员工啊。”
         
        “那玲王的任务，包含吃了我吗？”
         
        玲王像是被问出了破绽，嘴巴张了下又合上，眼睛从凪的视线中滑过。玲王看向窗外的时候，阳光映在眼中，瞳孔的纤束极为清晰地绕着深邃的孔洞排列。仿佛放大看，可以看到他的眼底的编号，确认他是哪一代的仿生人。过了几秒，玲王重新开了口。
         
        “每个人的任务都不一样，最开始我需要学会如何鉴别一个美味的灵魂，有专门的人引导我。你的是什么？”
         
        “…世外殖民，什么的吧。做固定的工作，攒够钱。”
         
        “会无聊吗，人类种族的任务线？”
         
        他们所处的这个世界是由木头构筑，没有高级的全息显示，没有机械铸造的房间，没有巨型供暖机，没有防辐射的设备。如果这时打开玲王的包，那只能看到迷你的按键手机；如果此时抬头看向时钟，凪的脑海会下意识得反应到今年是1995年的春天，极致的交互体验还未到它们的时代。
         
        在这个陌生的时代，不知为何，凪的大脑知道这个时代所诞生的古典游戏，一瞬间，又明白未来出现的划时代的交互游戏。那些都被记载在2099年过去的历史书中，而这一切，又回归到玲王的问题中。
         
        他会对生活感受到无聊吗？
         
        不，当然没有。他甚至不知道‘无聊’这个词的意思。人类不就是没有盼头的一个种族吗，等真正感受到疼痛的时候，才会有需求。他的记忆，似乎是从他成年后，在采矿点工作的某一天开始的。他只需要按下采矿点的按键，那就是他的生活。攒够了钱，他就可以去世外殖民地生活，这就是他人生的全部了，一眼望得到头。他对这其中的无聊没有清晰地概念，因为这就是生活的所有。
         
        凪对着玲王摇了摇头。
         
        “你明明看上去很无聊啊？”
         
        “一点没有。”凪的大脑，凭空诞生了这种想法。综合了他玩过的游戏体验，或者幻想的不存在的游戏体验，他给了玲王这个答案。“也许加入一些终极的共同任务，会更好，就像是不同的周目。”
         
        “这个我和设计师讨论过——”遇到感兴趣的事情，玲王就会滔滔不绝说起来，凪想。他看着玲王的嘴唇，在阳光下甚至可以看到浅色表皮下，透着血管。
         
        而这样珍贵的光线，他的梦里似乎都不会出现。鲜活的绿色落在玲王的头顶，那是树叶的阴影。时间似乎在玲王的嘴中过得很快，时针在快速飞走，阳光在逐渐落下，从黄色变为红色，最后变为了粉与紫交杂的背景。这些光，远比二极管灯束调和出来的光，柔和一万倍。
         
        凪的眼下，闪过了和玲王的过去。仿佛到了点的潮汐，记忆会像潮水一样，逐渐弥漫，最后覆盖住凪负责记忆的脑区。他先是看到绿荫落在玲王的手上，随后，伴随着绿色的阴影，玲王手上的笔换成了棒冰。凪感受到自己的背部发热，流汗的感觉让他感觉到新奇。玲王的脸上都是水珠，原来那些是汗。手上的冰棍开始融化，液体从身上滑落的时候，凪明白了‘融化’这个词的含义。
         
        但也只是一会儿，绿荫、糖水水珠、汗液，这些五花八门的色彩，都变成了雨水，玲王湿漉漉的手正为他打着伞。凪感受到闷热和水的潮气，他的鼻子甚至闻到了泥土的香味。梦境不会有如此真实的体验，他开始怀疑自己脚下的地面。于是他用力踩了两下，反而踩到了玲王的皮鞋——“怎么这样！？”
         
        当他听到玲王的声音而担心地抬起头时，玲王却又换了一套裁剪合适的西装，他的皮鞋没有留下脚印，他们紧握着手，仿佛在围绕着一个圆心转圈。是跳舞吗？凪想，他不知道舞步，2099的世界里没有古典音乐，自然也没有舞蹈。他跟着转圈，在放学铃声前的最后一刻，他回到了原点。
         
        他枕着玲王的手背睡着了。
         
        “你看上去睡得不错嘛，到时候要好好给我反馈游戏体验哦。”
         
        “嗯。”
         
        抬起头的时候，玲王的脑袋被日暮的红光浸没了，紫色变成了酒色。

        玲王，你是真的吗？我如何区分你。
         
        像是经历了无数的记忆重叠，凪感受到古怪的情绪从心里流淌出。情感需要记忆为基础，而那样亲密无间的举动让凪感觉自己的手心在微微发热。他的掌心中，似乎保留着和玲王紧握着双手，跳双人舞时的热量。他的心跳在看到玲王宽慰似的微笑时，感到了暖热。这和他掌心中的热量是一样的。
         
         
         
         
        “都10点了！？凪，醒醒，醒醒——”
         
        凪感觉到脑中的这一切都在抽离，玲王的微笑，温度，阳光，他们的午后，那一切，像一场猛烈的退潮。睁开眼的时候，他在公寓的床上，投影在墙面的电子钟显示着10:19，对于周末，这不是个太晚的时间。当他别过头，他看见了玲王，畸形的角，笼罩光线的翅膀和他晃动的尾巴。一切很亲切，但又没有梦里亲切。恶魔似乎缺乏了温和的，纯粹的微笑。
         
        今日-30℃的室外温度，1℃的室内温度下，残留在掌心的温度不到一秒便消失了。不知为何，他心中那种吊诡的感觉又重新浮起，后一周凪通过新的语言搜索引擎，找到了这类心情心理学的定义。原来这是孤独。
         
        “御影集团的总公司是全年无休的作息吗… …玲王，不睡觉我会死的。”
         
        “睡觉占用了你的1/3的生命，有时候还会更多，你不觉得可惜吗。”恶魔是利益最大化的天才，同样也是奴隶制的天才。凪现在对这个流言有了清晰的认识。
         
        “没有充足的睡眠也不会有生命。”凪磨磨蹭蹭地从他的棉被中爬出来。他接过玲王递来的防辐射衣物。
         
        “快点，快点，凪，我们今天是要去体验狩猎的。”在他慢腾腾穿上最里面的两层衣服后，玲王帮他套上了新买的外套，使用了最新的防寒纤维，凪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暖和。
         
        说起来，为什么体验狩猎？凪手上端着猎枪，玲王的手指覆盖在他的手指上。玲王正教他如何使用扳机。手套采用的面料可以在极薄的状态下，抵抗-60℃以上的寒冷，所以他可以感受到玲王手指的贴近，像是在牵手。枪的形制延续了世纪初的做法，在战争和辐射后，“机械的火膛比电子更耐用”重新成为了这个时代的共识。而狩猎，像是这个时代对上世纪、上上世纪传统的复兴一样，成为了富人阶级的乐趣。
         
        ‘狩猎可以提高人短时间肾上腺素的水平，我需要你的情感波动高一点，这样我可以对你的情绪做校准。’他回想起来玲王的目的，他的监督员在上一周的夜晚如是说。彼时他们还在喝凪煮的“生命体征维持汤”，玲王对那份蘑菇汤给出了不错的评价。
         
        众多提升肾上腺素水平的行动中，狩猎是最为优雅的一种。东京有一块专属的狩猎场，供给城区的有钱人使用。如果你出得起一小时5000日元的话，也可以有短暂的狩猎体验，毕竟这个价格等于一套月用的防辐射外套。
         
        富士山脚下没有覆盖大量的雪，同样，也少有植被。再往上，更是贫瘠的雪，积冰大部分在山顶形成。根据勘探报告，不再有地质活动的火山口，形成了冰川。他们所在的猎场，只有部分裸露的枯草，围着富士山形成了简单的生态，变异的鹿类奇迹地存活了下来。大多数鹿都是枯柴一样的身躯，他们的耐寒性很高，同样所需的能量也很少。
         
        他看玲王抬起枪，眼睛贴在瞄准镜上，枪口对着一公里开外的鹿。厚重的夹克和帽子将恶魔大部分的脸包裹起来，呼吸管从羊毛纤维做成的面罩中露出，别在耳后根。他能感受到玲王的呼吸，微弱的。在冷风下，呼吸的热气是一秒就会飘散的白雾。
         
        砰！
         
        鹿的肚子上下一秒出现了一个血口。凪看见，瘦骨嶙峋的野鹿顶着大角，歪歪扭扭地挣扎了几下后，便逐渐瘫软到了地上。死亡没有给他带来恐惧，这是一种建立在陌生关系上的死亡。凪只感受到生命的流逝。
         
        “试试？用不着害怕，我开第一枪的时候，射死了一个野兔，那是不一样的体验。”玲王将猎枪递给了他。
         
        “那是什么样的体验？”凪学着玲王的样子，将枪托压在自己的肩胛骨上，他戴的是玲王给他新买的防尘面罩，棉布材质，掺杂了防辐射的纤维，薄但足够御寒。当他的脸抵在枪身，右眼对准瞄准镜时，玲王的温度还残留在凪脸颊贴着的位置。他感受到玲王的温度，逐渐与他形成链接。
         
        一片又一片的温度，像细胞黏连一样链接。*
         
        他开始好奇玲王的体验。
         
        “按照道理说，是心跳加快的状态。但是感受到兔子死了这件事，其实有点陌生。这就是不一样的体验。”
         
        “死亡吗？”
         
        “说不上来，其实恶魔也不长寿，死亡不是一个很陌生的事情。”
         
        “我该干什么？…现在。”
         
        “找到你的猎物。”
         
        玲王开始在他面前跑起来，大概有几百米远时，在瞄准镜内，玲王才不再充满所有的视野。几分钟前清晰的发丝逐渐变得模糊，最后形成明确的边缘线勾勒出玲王的轮廓。玲王的睫毛也在这几分钟内，不再能够看得清。
         
        他大概走了几百米，凪与玲王通过连接了无线电的耳机通话。
         
        “在你的三点钟方向，那里似乎有鹿… …像未变异的品种。在石块堆的掩护下。”
         
        玲王就像狙击手配备的观察员一样，为凪这个新手提供目视帮助。根据玲王的提示，凪将枪口转到对应的位置，映入眼中的是一块巨石。石头后有黑色的毛发，看上去并不像是鹿的。
         
        过了一分钟，或者有两分钟，凪对于时间并没有精准的认知。从他目镜下窜出来的是一只豺狼。狼没有红眼睛，没有畸变重大的关节或者组织，看上去是一只罕见的野生品种，它先在辐射尘下幸存了下来，又在剧降的温度，饥荒中存活了下来。豺狼的尾巴耷拉着，飘荡的尾毛暴露在猎者的镜下。
         
        凪又扭了扭目镜上的焦距变化齿轮，他现在看得更清了。的确有一头鹿，但同样是变异种，左大腿有巨大的肿瘤。
         
        “嗯…是一头没有变异的狼，和一头变异的鹿。”凪如实汇报给了玲王。
         
        “射杀鹿吧。放低呼吸，将十字针对准鹿就好。”
         
        玲王对他了如指掌，恶魔不知何时潜入到了凪的大脑，凪的视野，心跳，心中所想，所有都与玲王同频。
         
        豺狼先同鹿扭打在了一起，过快的动作中，凪的准心没办法很好地瞄准。他等了一会儿，鹿似乎没有被豺狼伤到一点，它的反应很敏捷。但也可能是豺狼根本没有对鹿展开正式的攻击。在僵持的时候，凪终于对准了鹿的前腿斜上方的腹部。
         
        “是那里，扣你的扳机。”恶魔兼职起了他的教练。
         
        凪按下扳机的那一刻，豺狼也飞扑了上去。糟糕，他心想。东京都管辖的野外片区中，野生动物通常要上报给当地组织，这些未变异生物的价值，甚至高过世外殖民的费用。而下一秒，那身体就随着碎石从坡上滚落，血红的颜色像颜料描出滚落的轨迹。一头幸运的豺狼，其幸运也到了终点。
         
        凪看到鹿被这突然的死亡吓到，最后躲到了石头的后方。凪的枪迟迟没有放下，直到瞄准镜的视野中，出现了玲王的身体。
         
        最开始玲王的外套，然后是玲王的头发，正脸。越来越近的五官最后，是玲王的眼睛。如果他这时按下扳机，这个恶魔也会轻易的死掉。就像那头狼一样，或者是玲王枪下的那头鹿。
         
        如果现在扣下… …
         
        枪托的后坐力迟迟地从肩胛骨的位置传来，他的枪口被玲王缓慢地压下去。随之而来的是延迟的镇痛与感知。
         
        凪？
         
        他迟迟地听见玲王呼喊他。
         
        “凪，你的心跳很快，回去给我描述你的感受吧。”玲王向凪同步了他的心率、脑电及相关情绪数据。
         
        是的，很快…我心跳很快吗？凪不知道枪械的威慑力如此之大，当他开过枪的手，再一次将枪对准玲王的时候，他的心的确踊跃出紧张的情绪。似乎呼吸也有些急促，他回忆到。
         
        鹿重新从石头后方出来了。凪没有再抬起枪，玲王也没有拿过枪。
         
        变异的鹿开始嗅豺狼身上的血口，随后将头埋在血洞的周围挪蹭。
         
        “它在做什么？“凪问道，他的心率逐渐降低到正常的水平。
         
        “嗅尸体？”
         
        明明刚才那只尸体还打算吃了他，这种古怪的现象，和他被灌输的知识并不类同。
         
        “说不准现在，它想要吃了那头狼。变异的鹿大部分不再是草食动物。”玲王私自读取了他的心声，紫色的眼睛转回来，他递给了凪手中的望远镜。
         
        压着目镜螺纹将视角拉近时，凪却看到那头鹿，反复舔舐着狼伤口周围的毛发，那些沾了血的部分，被逐渐舔干净。并非是残暴的啃食，那样的舔抹，在人类影片中，就像是亲吻一样温和。
         


         
       

Baijiang

        “像行为研究中的亲吻一样… …”凪回想起鹿的动作，在夜晚重新提起。
         
        他们在富士山脚下的营地过夜，玲王的车有足够的供暖和休息区域。他的恶魔在后座这样宽敞的空间，为他煮起城里特供的速食面条。这和世纪初的面条其实差不多。
         
        “看怎么定义亲吻了。”玲王用筷子搅动着半熟不熟的面条，他们的移动煤气只足够煮一人份的食物。热气让恶魔的脸重新恢复了血色，城区出来的人类、恶魔从小被特供暖气、电力滋养，他们通常不适应郊外的寒冷。“恶魔没有爱相关的感情，所以人类会怎么想，我不知道。“
         
        “嗯，我也不知道。”
         
        “好奇这个，是因为什么呢？理论上说，人类对世界产生好奇的时候，情感需求就会产生变化。但我没有看到你情绪上有特别大的波动。”玲王将裹着热气的面捞出来递到其中一个碗中。
         
        “不会爱，是什么意思。”凪接过了那一个烫手的碗。
         
        “因为爱和想要某件事物，很难区分吧。我想要一个东西，将它带回家，短暂的获得了满足，这是欲望。但相比之下，爱就没有明确的定义。你今天心跳加快是因为看到了这段类似于爱的动作吗？但其实你吃几百克巧克力，也可以获得一样的生理体验，你的心跳变化程度会放缓，这一天都会感觉到愉悦。那爱的话，不就是每天吃好几百克巧克力嘛。”
         
        “我现在的确感觉到放松。”
         
        滚烫的面条给了凪特殊的体验。
         
        “那爱就是持续的放松，一百个这样的日子。这是恶魔的定义”
         
        玲王的汽车内，是凪公寓不会有的热气。甚至脱到最后一件衣服，凪依旧能够感受到让他流汗的温度。玲王的脸就这样浮现在沸水的热气之中。隔着水雾，他似乎能够看到玲王的额角流汗，但是偏过一些头，这些汗液又像是水汽折射带来的视觉错位一般。
         
        “怎么一直看我，今天可见度是难得的不错。你要抬头看看，凪。”
         
        当凪抬头看天空时，少见的星空倒影在车窗上。
         
        这就是玲王准备望远镜的原因，将双筒镜的目镜拆下，安在天文镜的镜筒上，就可以在挡风玻璃前夹起观测的望远镜。而玲王甚至带了摄影记录设备。他是一个极致的物欲满足者，富有，执着一切和生存无关的趣事。这是大部分恶魔的特征。
         
        在凪二十多年的人生中，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夜空。他所获得的千载难逢的测试名额，给了他无数个“第一次”的机会和体验。前所未有的奢华一日，城区的灯光，干净的空气，狩猎的体验，千载难逢的星空… …无数的体验，拼凑成他对玲王的记忆。在他工作位置旁，在他的公寓中，在富士山脚下。玲王与他分享食物，他们之间的空气黏连，就像某一回，他们的脸贴近在一起，温度互相传递。
         
        这样的感觉，就像细胞与细胞之间黏连，融合。他们形成链接。
         
        在测试期限，六个月的末尾，凪会回想起，他们今晚共同看的这些风景。他们会观测到世外殖民星球的表面发生爆炸，在目视下看到人造行星的阴影在月球上横向移动，在车窗外看到富士山顶上，所悬挂着的清亮的月亮。而这一切，在第二天，都会抹进辐射尘的迷蒙之中。
         
        凪现在格外珍惜这个，属于他这个人类的时刻。他突然理解了，什么叫做幸福。
    他还记得，这一晚上，他的手紧握着玲王的手。


         
        再醒来时，凪感觉自己被关在了某个房间。房间的顶窗上有光透出，伴随对黑暗的适应，他逐渐看清了周遭的环境。这是陌生的室内，他似乎回到了阳光所在的时代。周围的器械，是木头架子，软垫，和横在面前的金属杠。走到角落时，凪的脚碰到了几个半吊子的球，被他踢泄了余下二分之一的气。
         
        这大概是个体育器材室。但是大门是锁着的，凪前后推拉了下门，只听到了锁扣撞击的声音。他不知道为什么就被困在了这里，也许是因为临时睡觉，被人误关在了这里，或者是临时降落到了这样一个空间。
         
        凪没那么多耐心等待，如果这时噩梦，那摆脱梦魇的方法就是再睡一觉。他对剩下梦的内容一无所知，只知道自己又睡了一觉。
         
        凪再睁眼的时候，头依旧枕在体操软垫上。因为许久不用，软垫有一股霉味。凪有些惊讶于自己可以精确的形容这些古怪的味道，粉尘味，霉菌味，这些在严寒中几乎不可能存在的味道。
         
        嗯… …所以游戏就是梦啊。恶魔的玲王，眼睛对人有魅惑力，每次看到，就完全挪不开。在高倍瞄准镜下，他几乎可以看清玲王的眼底。清澈又深不见底的瞳孔，好像要把他一起拉到恶魔的温柔乡。
         
        他果然更喜欢阳光下的玲王更多一些。
         
        在安静的暗室中，时间的流速变得很慢。凪能够感受到粉尘下落的速度，也可以看到，窗边露出光的地方，粉尘正因散射而变得清晰可见。它们在屋顶的角落，悬窗的开口下乱窜。像是游戏中的尘土一样，当玲王开启可以停在空中的悬停车，被卷起的尘土也是这样混乱。
         
        迷迷糊糊地，凪又陷入了睡眠。
         
        玲王，现在是他唯一在这个陌生世界形成链接的人，是他的向导。再次醒来的凪，看着头顶漆黑的天花板，大概找到了顶灯的位置，但是室内没有开关，迎接凪的依旧是黑夜。如果再睁眼的话，他大概会被这个灯照瞎吧，凪心想，自己绝不会再睡一觉。他还没有见过天使，见到天使的人会致盲，大概和看到这盏灯的感觉是一样的。
         
        凪侧过身的时候，门外终于传来声音，他感受到这个世界不再是他一个人。
         
        而在他还想着这盏灯的候，门外有人按了灯的开关，刺眼的光亮在他脑袋上亮了起来，凪在最开始的两秒感觉到明显的眩晕。随后，他听到了玲王的声音。
         
        先于玲王推门进来的那一步，凪在实心的门上，仿佛看到了玲王的面庞。就像无数个梦在此刻涌出，关于玲王的记忆会在相遇时刻前倾泻出来——他会感受到凉风，感受到晚霞，感受到在傍晚，凪坐在高中的楼梯角落，一个人打游戏机的时候，玲王会在他身侧探出；凪同样感受到阳光，在天台，他午睡的时候，玲王在他的头顶，拎着面包叫醒他；或者在不知名的夜晚，不知道哪一处的便利店，凪在窗外看到玲王的脸。在任何一个世界的角落，他的向导都会发现他，找到他。
         
        就像在未来，东京湾冰封的矿点上，他单薄的面罩和护目镜没有温控，做不到最基础的除雪。凪的工作是从早上9点，坐到晚上18点，反复按面前的开采按键。只是一个上午，厚雪积在他的护目镜上方，披在他的身上，足以把他埋起来。在风速九级的矿点上，凪每天都要有被雪覆盖的经历。
         
        也是在2099年6月2日，玲王出现在了他面前。在这个人口密度低于1的角落，这位恶魔监督员穿着裁剪精致的西装，外面裹着一套厚夹克，高端的御寒纤维抵御住了大风和严寒。凪所在的千人公寓楼只住了十几个人，他的矿点只有五个工程师轮班，在这样世界的角落，玲王用手抹开了他护目镜上残余的积雪，随后又帮他拍下脸上的白灰。
         
        凪的眼睛在白色和水雾下与玲王的眼睛对上焦。紫色的眼睛，像是紫宝石，这在城区中能卖出天价。
         
        “找到你了。”
         
        他们就是这样相遇的。玲王打开了器械室的门。
         
         

         
        “啊，你终于醒了，凪。吓死我了，我以为你在游戏里回不来了。”
         
        凪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的眼前还覆盖着一个厚重的机器，那是一层灰色的屏幕。这就是玲王和他说的，虚拟现实体验机器，他也不记得这是什么时候的事，这段记忆莫名其妙地在回忆时涌出。但从历史来看，这在1995年明明是不可能的东西，但它现在就压在凪的头上。他的神经因压迫甚至有些胀痛。
         
        我被困在里面了吗？
         
        “我是谁？凪，清醒吗？”
         
        “我不是变傻了，玲王。”
         
        凪有些疑惑，他到底做了几个梦。仿佛他在梦里做了梦，随后是梦里的梦，一层一层嵌套进去，最后他才醒来。他身体没有不舒服，反倒是玲王，看上去紧张又焦虑，他的心率一定很快，从胸口的起伏状态来看。
         
        被如此关心的感觉，他在未来的世界没有体验到，在先前，和玲王的各种记忆中，似乎也很遥远。但此时，他感到，玲王正紧紧地握住他的手。这是建立起连接的感觉。他们的手指不再有手套相隔，此时，凪能感受到对方的脉搏。
         
        “玲王，我什么事都没有。”
         
        “游戏记录里显示你在里面，似乎进入了濒死体验。我真的要吓死了。”
         
        玲王正紧紧拥抱着自己，凪感受到。
         
        “死了以后会怎么样？”
         
        “理论上，会重新开始下一周目的轮回。这是听了你的建议后，设计师重新调整的方案。见到天使，就是这个游戏的终极任务。”
         
        “见到天使会死吧。”
         
        “凪…你在游戏中见到天使了吗？”
         
        他从来没见过天使。凪的生活经历了无数天使的预报，但这些都像每日的行程通知，这些波动与他的生活似乎都不相关。就像世外殖民的外汇市场变动一样，这都离他的生活很遥远。所以，玲王所说的，那些濒死体验他当然没有经历过。
         
        但他感觉，自己现在正在经历温暖。温度传递的方式是一种暖流，它们让凪陷入其中，包裹，沉溺，他现在甘愿溺死在这样的温暖里。
         
        原来这就是链接，凪想。
         
        “没有，但如果这是任务，那我会去做的。“
         
        他像是在做空无一物的约定，但是因为这样的链接，凪下定决心去做。




Reference：
1.     出自《银翼杀手2049》，高司令写的一段银翼杀手所需要通过的基准测试。这段台词原自纳博科夫，《微暗的火》，原句如下
“Cells interlinked within cells interlinked
  Within one stem. And dreadfully distinct
  Against the dark, a tall white fountain played.”

Baijiang

03 这个章节，我们会讨论梦是什么
         
        “你的意思是，根据游戏的指引，挑战不同的情感体验吗？”
         
        屋檐上金属铃的响声波弄着人的大脑，凪不自觉地皱了两下眉，才在木质的小桌上醒来。玲王托着脸坐在他的对面，笔杆的一端探过来，轻敲了凪两下鼻尖。“你怎么就睡着了，凪。”
         
        微风吹过了玲王的发鬓，他身后是四方的庭院之景，春日的池水波纹倒映在了房粱上。凪记住了这一刻。在几秒过后，波纹会因为穿堂的气流被刮动，而凪被玲王的鼻尖敲了敲脑袋，他眼前的书页刚好也被吹拂过了几页。
         
        玲王手上的笔大概过二十年就停产了，这些书在后五十年销声匿迹，他们所在的桐木修筑的庭院，在2099是一道绝迹的风景。原来这一切，都可以不是黑白的历史影像。
         
        “好了，回答我的问题。刚刚还说游戏体验很奇怪，结果做着题就睡着了的，还是你这家伙。”
         
        “情感体验啊… …就是，玲王找到了我，以测试的名义，要知道喜怒哀乐的变化。怎么看都不太像常规的游戏，因为每一个玩法都没有太大的难度。古怪的是…”

    “古怪的是？”
         
        “在游戏中，好像没有情感这种东西。”
         
        “什么意思？没有情感这种东西，那还需要体验不同的喜怒哀乐吗？我记得设计的时候，有考虑到‘怎么去量化玩家意识’这个问题。”
         
        “嘛…就像现在这样。”凪抓住了玲王方才点在自己鼻尖的笔杆，随后又顺着笔杆，握上了玲王的手。凪的指腹先是摩挲出玲王的骨节，随后再握紧玲王的手背。
         
        “玲王现在的手，是暖和的。但游戏里就完全不同。”
         
        “别和我打哑谜。”
         
        凪倒是也没故弄玄虚。午后的光线照在他的书页上，橙色的亮光倒映在手背，是暖和的感觉。他面前的玲王，就算没有明显的笑容，凪依旧可以在交流中感受到温和。如果情感是如同水流一样可以具象的东西，那么玲王给他的感觉，就是阳光下暖和的溪流，或者是现在，他身后庭院中的水流，那些和煦的水波。虽然凪不知道溪流是何种形制，但是在这个世界，他莫名得出了这个结论，像是服从了这个世界的认知一样。
         
        “就是…感觉到了那个世界，情感就消失了。温度也消失了。”
         
        就像洗手过后，所有的水流都顺着管道的那个小口，形成顺时针的漩涡然后消失不见。
         
        “这么说来，我也是，我还以为是种族选择的差异，因为恶魔体会不到这些嘛。”
         
        “对，不知道为什么。包括我现在和玲王说话的感觉，也和那个世界里完全不一样。”
         
        “不够亲切吗？”
         
        不一样。或者说正相反，作为恶魔的玲王亲切得过头，他们第一天就有拥抱；第二周时，凪就体验过与恶魔十指相扣的感觉；之后的两个月，他们分享过一份食物，共同睡在一辆车内。但这远不及玲王此时一支敲在他鼻尖的笔，凪感觉到自己鼻子被鼻尖压着的地方，变得又暖又热。他早就不知道春天是什么了。凪依稀记得自己在工作前，参与了十几年的义务教育，知识通过某种机器输入进了他的大脑，所以他模模糊糊地对上世纪人类如何描述春天有些印象。春天是和煦的阳光，翠绿萌芽的日子，在这个季节，万物复苏，温度回暖。翠绿、暖阳、和睦的风，在他从未体验之前，这都是模糊地从大脑中滑过的词汇。现在，这些具象化了。
         
        但玲王是因为这副从未见过的春日景致，而显得不同吗？
         
        凪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但不明白其中的道理。他知道玲王的存在异常特殊，但说不清缘由。情感莫名地萌发，或许就是如此。
         
        “我说不上来。”
         
        “这么说起来，情感完全剥离的体验，也许与信息传输有关。毕竟外界的游戏设备只能捕捉脑神经元的电流变化，就像识别人睡觉情况的设备一样，设备是依靠电流量化情感相关信息。所以，这就解释了为什么凪和我自己，并不会在游戏里有特定感受?这是我的猜测。”
         
        说来也奇怪。他和玲王因为巧合缔结了某种关系，他的监督员每周有固定的四天会拜访他，有时他也会感觉心脏跳动到胸腔前，咚咚的声音极为清晰。
         
        他所处的世界，倒也不是个没有情感的世界，凪只是懒得参与那些故事。他的仿生人上司与一位女性成婚了，凪在前两周收到了上司的请柬，当然，他的请柬被玲王拿开，他们没有去参加。朝日新闻的头条在上半年刊登了一条关于数字机器人婚姻法案的新闻——以代码等虚拟体构筑的数字机器人，被允许与人类成立合法的婚姻关系。而爱上同事，爱上邻居，爱上恶魔，爱上风俗从业者，爱上另一个星球的人类，是再常见不过的八卦。在这样的世界，鹿甚至会为豺狼舔舐。他的同事一周内就莫名其妙地陷入爱河。
         
        人神使鬼差地就相爱了。与其说恶魔诱惑人，倒不如说，爱来得更神使鬼差。
         
        凪回过神的时候，发现自己正撞入玲王的视线。玲王的眼睛，像一只狐狸眯起来，就像是在读取他的心理一样。
         
        “那个世界的爱很古怪吗？那是因为游戏的所有行为，都是通过当下世界的行为现象来训练的。”玲王像是读到了他心中所想，像是游戏的设计者、上帝，为他一一解惑。玲王不像是玲王了。
         
        “现实中，白人亲吻黑人，人亲吻同性，甚至狼哺乳羊群，这些莫名其妙的行为数据，都被统一为一个数据集，最后输入进了黑盒。其实我们都不知道游戏是如何运行的，但是这些古怪的行为就是发生了，比如人和仿生人相恋，仿生人和机器恋爱，甚至是鹿亲吻豺狼。世界就是这样的——”
         
        这是凪对这个世界的认知，但现在又重新被玲王描述出来。
         
        奇怪。
         
        当他感觉到玲王真实的时候，玲王身后的背景开始扭曲。倒映在房粱上的波纹扭曲成漩涡，而与他对话的，就不再像拥有温度的人类。
         
        “玲王，我明明没有说这些。”
         
        如果他看向玲王的影子，恐怕能看到畸形的角，还有遮挡太阳的翅膀。
         
        “好奇怪，但为什么我感觉听到了… 是心有灵犀吧！”
         
        不对。
         
        “玲王，你… …”
         
        梦是极其有趣的东西，当人即将要对这个世界产生信任的时候，一切就会因为信任而变得扭曲起来。扭曲产生的最开始，场景会互换，梦会继续模仿人类的相处模式，来骗过做梦者那飘过的一丝怀疑。同样，在偶然的某一秒，人会突然回忆起很多不存在的记忆，这些塑造了情感反应。这是梦的特殊性。只是越是沉浸，破绽就越多。而在破绽即将被指出的时候，场景就又会转换。
         
        凪站在车站前，他在人潮之中被挤来挤去。现在他重新回到了车站，不再是东海道列车之中，也并非是夜晚。站台标识在他的头顶上，模模糊糊的，他看见了车站名——
         


         
        “快到目的地了，醒醒，凪，你该穿上防护用具了。”
         
        凪。
         
        玲王叫醒了他。他的恶魔坐在他的身侧，右手握着车辆的操纵杆。凪身后的靠背弄得他脖颈酸疼，透过玲王那一侧的窗户，凪看到了荒芜的平原，上面覆盖着浅浅的白色。玲王面前的定位显示器，经纬一直缩小，他们在向西南侧的方向行驶。
         
        当凪向左侧别过头，那一侧的车窗可以看到被白雪与铁锈覆盖的城市，因为辐射尘高密度沉积的原因，这些地区已经成为了废弃之城。他们的飞行器，比东京城区的悬停车大上不少，但是保持着类似的座位结构，现在正在离地一千米左右的高度，这让他们行驶地更快。
         
        被叫醒的时候，人总会感觉大脑蒙了一层迷雾，仿佛现在的世界是虚妄，而梦才是真实。凪突然很想玲王触碰他，他的鼻子上，好像还留着笔尖的触感。
         
        “做什么呢，换衣服，不是碰我。”
         
        玲王握住了他的手腕。与其说是握住，不如说是阻止凪捏在他翅膀根部的手指。
         
        原来那里是敏感的地方。
         
        “我们快到了，北纬34.69，东经130.39，这里是辐射强覆盖区域，你要穿厚的那一套衣服。明白？”
         
        “嗯。”
         
        凪感受到玲王的翅膀根部抖了抖。在他去拿飞行器后座的衣服时，玲王将飞行器改为悬停的垂直起降模式。凪听到玲王将座位后滑，他也在后座拿着什么。沙尘贴在凪左侧的玻璃上，随降落发出向上的刮擦声。
         
        他们落在地面的时候，掀起了一大片尘土，此时玲王已经带上了防护的面罩，正按着凪的肩让他面向自己。他将测量情绪的磁片贴在凪右侧的太阳穴上。凪与玲王视线交错，隔着护目镜的那一层刮痕，他有些不满地皱了皱眉头。
         
        “配合一点，凪。明明是你提出来要去观测天使的。”
         
        凪想起来，测试的时间了三个月时，借着迷蒙的意识，他和玲王提到过自己最近的梦以及他想到了什么。这位监督员认真地记录下他的想法。也许借着酒气，凪才说了那么多话。彼时他端着玲王给他的气泡酒。行政酒廊打着蓝与橙的荧光色，在他和玲王脚下的椅面划过。玲王的住所在中央区的008号，他们处在玲王住所的下两层位置。
         
        他说，他想去看看天使。这些名词一直出现在他的生命中，但因为其与灾难的关联，他从未亲眼见证过。
         
        凪印象里玲王在听到这样的请求后犹豫了几分钟。
         
        ‘虽然恐惧是测试所需的最后一部分数据，但当然，这可以提前。’

        一切的情感体验，愉悦、放松、焦虑、激动、愤怒、恐惧、悲伤，都像是既定的游戏程序。凪被选中了体验，就像是他游戏的必经命运。虽然是1/10,000的概率，但也完全是100%。其实一直到测试的截止日期，凪和他的监督员都没有按照规定完成所有的情绪测试。因为只要提取到测试对象与众不同的眼泪，这项测试就会提前终止。而直到结束前，凪都不会知道这个隐秘的规定。它隐藏在测试知情书的第138页，没有一个人会翻完1TB的知情书。
         
        后来，气泡酒冲淡了凪的记忆。他记得自己签署了十分钟都看不完的电子条款，玲王的脸是迷幻的酒精，或者是泡沫，以至于凪的大脑不记得玲王提到的注意事项。
         
        他似乎只顾着点头。
         
        “恐惧有很多方法达成，去追寻天使进行观测，在过去二十年可能还是流行的做法。但是因为太过危险，现在没有人提倡将此当做消遣了。凪，你真的想好了吗？”
         
        玲王凑到凪的身前，凪感觉自己的脸被有温度的掌心抬起，仿佛在捧起某种贵重的东西一般。玲王的呼吸几乎扑到了凪的鼻尖。恶魔这幅样子，似乎想象不到凪愿意去探索那些山穷水尽的地方。
         
        他一定是受了某种暗示。但凪记不起来到底是什么时候出现了这些暗示。他的记忆被梦扭乱，在酒精的浸泡下，更是一团浆糊。
         
        观测天使是昂贵的极限运动。高昂的装备和救援费用让这项活动在富人阶级小范围地流行了十几年。在2049年，天使活动刚被目击报道时，一部分人希望通过目睹天使获得神愈，这项活动还保持着高尚的宗教意味。目睹天使之光的人下场分为三类，一部分人在天使之光下得到了神愈，他们的思想被启迪，或者身上的顽疾被治愈。另外的人没那么好运，他们一半死在了灾难中，而最后的那些，在天使的风眼或者浪尖中幸存了下来，但是被直接剥夺了视力，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无眼人。2079年左右，这项关于天使的运动不再以宗教追求为目的，大部分追逐天使之光的人，并非为了神愈，而是为了极限的人生体验。
         
        ——只有身在其中，才能体会真正的恐惧。唯有恐惧，意味着生存。
         
        这是“后现代主义”转变为“超现代主义”后，所发展出来的格言。
         
        在2080年，人们可以通过气象条件预测天使的降临，这也让这项极限运动变得更加可行。现在，预测天使的手段更加精确，一直具体到准确的经纬度，对应的天使，大概的降临时间，和降临威力。
         
        极限运动不再流行，一部分是因为迷恋这项运动的群体发生了变化。过去大部分财富由人类掌握，而现在则是恶魔垄断了地球上的制造、信息与医疗业。宏观的资产发生了重组，恶魔作为‘第二种人类’，他们畸变的身体在面对天使时往往更加脆弱，只是被天使残余的粉尘覆盖上一点，他们的皮肤都会像被强碱腐蚀一样，在几分钟内发黑。就算是及时处理，这些伤口也会流脓，需要花极长的时间痊愈。
         
        但凪的恶魔似乎是什么都会为顾客服务到位的优秀监督员。如果有业绩排名，那玲王一定是第一。他的执行力很强，从准备装备到追击天使，这位恶魔只花了三天时间。
         
        现在，他们找了一片空地停下。距离具体预测的位置，还要走上1-2公里左右。
         
        “磁片用来记录你的恐惧数据，有了护目镜的遮挡，见到天光时你也不会失去视力。”凪感觉自己的头发被玲王揉了揉，最后玲王解开了飞行器的锁定装置，凪那一侧的门自动开启了一道缝。
         
        “天使大概会在附近的一公里降临，根据预报，这次相关的灾候是地震，震级6.0左右，震源深度大约为10公里。虽然在平原，但还是要注意旧建筑的倒塌问题。而且情绪收集器在厚辐射尘的影响下，只能维持几百米的数据传输，所以你要跟紧我。”

    “回答是?”

    “我明白。”
         
        玲王一边戴上护具，一边解释注意事项。他穿着的防护装备比凪更厚一层，甚至需要为翅膀和尾巴带上护具。虽然在先前，玲王提到自己也是第一次进行追击天使这样的活动，但是他现在的这副样子，在凪看来，像一个经验老到的熟手。
         
        熟手此时正帮助凪拉下他额头的护目镜。
         
        飞行器的位置在一片空地上，那是人口迁移前所遗留下的广场，往北走过几百米，是一个规则的圆形，上面覆盖了厚厚的一层土，那是个喷泉。北纬34.69，东经130.39，这片土地*在世纪初刚刚经历了复苏，现在又重新变为无人的空城。飞行器所处位置的远方是灰色的山峦，辐射尘的覆盖下，只能勉强看到这些山脉的阴影。而到达那些起伏的坡面，还得先穿过矮层建筑所铸造的丛林。大概有几公里的长度。
         
        凪跟着玲王向北面走去，根据玲王所带的定位系统，天使还有几十分钟降临，这对他们来说刚刚好。
         
        只是走到了喷泉的位置，凪崭新的护目镜很快就被放射尘和卷过的石子刮出了划痕。此时玲王大概已经走出了一百米，他这迷蒙的霾中留下一道摇晃的黑影，翅膀成了凪的指示物。通讯的问题很快就暴露了出来，只是一百米左右，凪的耳机就发出沙沙声，偶尔流出撕裂的电流声。
         
        辐射尘带来的干扰似乎高出了玲王所估计的临界值，在几分钟后，凪同玲王失去了通信。凭着自己身上的定位系统，凪还是朝着北方走去。按前人的经验，失去通信不会成为太大的阻碍，干燥的霾也并不会影响前进，霾与尘土的积攒恰好是天使降临的预兆。但对初学者来说，总有细节会被遗漏。这些细节，都需要真正的实践，才会在心中记忆犹新。
         
        如果他们这次的心血来潮发生在二十年前，就会有人告诉玲王，天使并不仅仅意味着灾难，同样会带来包含着神经毒素的粉尘，有些时候，相对劣质的呼吸器并不能够抵挡这些粉尘。凪携带的恰好是便宜的那一个型号。
         
        凪感觉他的鼻腔中充斥着甜味，他正路过斑驳的墙体，沿着废弃的道路走过了两个路口。他的生命中从来没有品尝过这样的甜味。但他却能够找到确切的词汇来形容这个味道，爆米花的奶油香，这个词汇仿佛来自遥远的过去。
         
        来自过去的玲王的口中。
         
        ——
         
        ——————地铁的机械声嘶吼地在他的眼前飞驰过去。
         

Reference：
1.     北纬34.69°，东经130.39°，大约为广岛县的位置。
2.   天使的神经毒素拥有致幻效果。
         

Baijiang

        ——
         
        ——————地铁的机械声嘶吼地在他的眼前飞驰过去。
         
         
        “麻烦你今天陪我去六本木了，凪，因为游戏公司在那里。下午的时候，我们去学校训练吧。”
         
        这么说着，玲王的手搭在了凪的肩上。凪过了两秒才感受到肩膀上的重量，接着又被下一个挤上前来的乘客推着，和玲王靠到了一起。他们身边站满了人，穿着夹克的老年人，拿着书和公文包的男性，抱着花束的女性。
         
        凪抬头看到灰色的线标，他们站在中目黑站的内线站台上。时钟挂在五十米开外的墙上，几近八点…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时间在这个世界流动。好早，凪生活了二十多年，也从没有一定要见的八点的太阳。每一天都是凝固的状态，在固定的程序中保持着运转，上班，工作，下班，睡眠，他的公寓没有安装模拟阳光的灯，没有时钟，只有计时器，因为他压根不需要时间。但凪感觉，他现在左手相贴的玲王的皮肤，暖洋洋的，就像太阳一般。他的生命，开始就此流淌。
         
        还没来得及回玲王的话，他们就被人群推挤到车厢的中央。凪的个头刚好撞到顶上的吊手，列车缓缓滚动起车轮时，阳光像是切片的帧图流淌在玲王的脸上。凪看见那双手抬起，帮他撩开了刘海。
         
        “这不疼。”
         
        “我知道。”玲王的笑容在清晨的光线下很晃眼。“你的头发该剪了吧。”
         
        “诶...随便弄弄就好了，一剪刀就结束的事情。”
         
        “这怎么行，我来帮你吧。”
         
        ‘当然不可以敷衍了事。’玲王和自己遇见的第二天，就缠着这些细节不放，但凪心里倒是格外享受这样的态度。回想起来，凪感觉自己的呼吸就像椰子糖浸泡过一样甜。温度与温度相融以后，一瞬间的消失就会让人感觉不自在。凪想起消失在辐射尘中的玲王，他的心一下子漏掉了些什么。
         
        “话说，你闻到什么味道没有？”玲王先开口扯开了话题。
         
        凪才发现自己需要低下眼睛才看得到玲王的嘴唇。他的鼻子嗅了嗅，像燃料的味道，刺鼻的...又像甲醇。
         
        “好难闻的味道... ...可能是打翻了的化学品，化妆水什么的。”
         
        凪像被叫起来的学生一样，第一次认真的对待老师的问题。他看向玲王的眼睛，那些纤束闪着阳光，像是猫眼般的晶石。
         
        地铁是最为安稳的交通工具，坐上地铁的时候，即便铁轨的声音极响，也不会叨扰赶着上班，捧着书的工作族。夜班的人，日班的人，在晨间的地铁交替。恶劣的气味弥漫时，先有一个人打开了窗户。远处的车厢有轻微的咳嗽声，就像春季的花粉过敏，从第一节车厢逐渐传播到他们所在的位置。
         
        年迈的女性擦身走过凪的身旁。凪感到化学品气味的具体痕迹，从这位女性脚下弥漫出来，形成清晰的曲线。像一条致命的河。
         
        过了一分钟，咳嗽变成了一种传染的音乐。和困意等同，当第一个人咳嗽时，粉尘就会在车厢中乱窜，随后接连不断的喘息，就像是漫长的警报。玲王身后坐着的人先咳嗽起来，凪看到玲王别过了头，紧接着那漂亮鼻骨所紧贴着的皮肤也猛皱了起来。玲王在他身边咳嗽了两声，但是那动作又夸张得吓人。玲王擦了擦鼻子抬起头的时候，他的眼眶红了一圈，但更吓人的是玲王缩小的瞳孔。等等，他们行驶了多久？几分钟？又有多久再到六本木？凪恍惚想起来时间。1995年... ...他几年前学习过历史，恰恰好，凪对数字敏感到过目不忘的程度。
         
        “玲王...不对，今天是什么时候，几号？”凪拍抚着玲王的背部问道。
         
        “3月...20日，明天是春分啊。”
         
        这个诡异的时间，他们在3月20日*早上的班车上。凪突然想起来这个日子了，这是历史中衰退的帷幕，有人在第一节列车车厢扔下了危险物品，在几分钟后，这些泄露的毒气将缓慢侵蚀人的神经。他们为什么恰恰好在这个地点？思考这些前，凪的手先一步大脑指示抓住了玲王的手腕。列车逐渐从加速中放缓，只是几秒钟，地铁的车轮仍旧是“咣当”，“咣当”滚个没完。
         
        “那是沙林…玲王，我们要下车。”
         
        古怪的气味也充满了凪的鼻腔，那些刺鼻的味道现在覆盖了他鼻内黏膜，受体不再感知到刺激。他的鼻腔中开始弥漫着爆米花的甜香味。
         
        后来的动作是凪几乎是撞在门上，他和玲王两个人吓了身边人一跳。凪花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他拽着玲王打算下车，此时，意识已经不受控制。他的声音被玲王的咳嗽声覆盖住了。刺鼻的气体会灼烧肺管，光是咳嗽的用力程度，都可以让人感觉到疼痛，但这并不是沙林唯一的影响。
         
        玲王，尽量慢一点呼吸。
         
        这是凪能想到的唯一办法，放慢呼吸的速度，减少对气体的摄入。他喊着玲王的名字，就像在未来的那个世界，每次玲王叫醒凪那样。几秒钟内，凪翻遍了衣服，但没看到遮挡物，没有纸巾，没有手帕。这在2099不是个难事，谁都有面罩。而现在凪恰恰缺少那个面罩。
         
        玲王的呼吸声在他的耳边清晰起来，就像是某种倒计时。凪可以数清玲王的呼吸频率，只需要几秒，再几秒。凪感到自己的感官、心情都在被放大。下一个站台出现在他们面前时，凪并没有松一口气。不知道是否受致幻剂的影响，凪感觉自己的心，随着放缓的车速，逐渐跳得猛烈。
         
        现在，他的心要撞出胸口了。
         
        凪的大脑隐约感觉到，自己拉着玲王冲出了车厢。他们撞到了准备上车，但又因为广播手足无措的乘客。遥远的列车广播，通知着“日比谷内线停止运行”。如果他这时候回过头，无序人群呈现的狼藉之景，才是恐怖游戏的后半段。他们并不是唯一感到不适的人，凪身后的人扑倒在地上，重量压在他或者玲王的背部，最后撞着凪的手臂跑出去。一些人不知道何时翻出了便当，当凪回头的时候，玲王身后的大叔瘫坐在地上。那人正往自己的喉咙里塞勺子，还有几个同样如此。这些人的嘴巴捅出了血，液体淅淅沥沥地从下巴侧流淌下来。
         
        “凪，等等，我看不清东西。”
         
        玲王在站台的台阶前拉住了他。他们脚下的楼梯大概一层楼的高度，现在却像是无法跨越的深渊一般。
         
        沙林带来的神经影响各不相同，通过抑制神经信号的传导，躯体会感到眩晕，同时，五感也会产生错乱。凪的大脑自觉感受处理了信息，认为那些咳嗽和急促的呼吸来自于玲王。对玲王来说，这件事是颠倒的视角，他感觉凪似乎因为刺激的气体而不受控，但自己的视力越来越模糊，无法拉住凪的行动。
         
        如果这是梦的话，筑造梦的主人公，理应可以折叠这些空间。在无数个人类设想的故事中，做梦者可以穿梭时空，加快或拖慢时间的流淌，他们可以在某一刻获得无穷的力量，又在某一刻被无尽的力量压倒。区分梦唯一的方法，就是体验真实，区分那些现实中不会发生的事情。
         
        可这一切都真实的不得了，最开始的人群是慌乱的，警笛像是天使的号角，遥远地从地面传来。到后来，人们逐渐失去了力气，凪不再听到慌乱的脚步，大概有十几分钟，他听到渐进的啜泣。彼时，他和玲王坐在地铁站的窗下，那里是气流的上风口。凪的头顶被穿堂的风吹拂，他的鼻子已经闻不到任何味道。现在，他的耳朵也像是被笼罩了一层膜。
         
        他看到玲王眯起的眼睛，似乎在向他说什么，但是他听不见了。
         
        距离神经毒素导致的肌肉痉挛、僵硬，再到心脏骤停，大概还有很久。但是生命的流逝却是有实感的。
         
        在他们的不远处，一个年轻的母亲抱着她的孩子。大概相隔了一个站口，列车员在那里清扫“不明包裹”及其液体，一个JR员工倒在了其中，他被同事拥抱了起来。
         
        他突然想起来，似乎是前几日的晚上，在放课后的教室中，他答应了要同玲王一起去看一场电影。他们约定在什么时候，16日，或者17日？这些不存在的记忆纷至沓来，凪似乎与玲王做了很多约定，甚至是承诺。
         
        “玲王，他们在说什么？”
         
        凪听不清远处那些焦急的人类口中所念叨的话语。这些言语像速度极快的北风，在他耳边化成细小的漩涡划过。他也听不清玲王的回答。他看向玲王的唇面，企图读出其中的唇语。
         
        那是短小的音节。玲王又在说什么呢。
         
         
         
         
        凪。
         
        凪，回应我。

    他在沙尘中睁开眼。
         
        “凪！天使降临了，在东北方位，你到底在哪里。”
         
        电流声几乎在凪的耳机中爆炸。凪的右耳逐渐因为巨大的分贝蔓延出耳鸣，他的无线电似乎重新连回了和玲王共用的通讯频道。回过神的时候，凪发现坐在水泥墙角，斑驳的墙面上攀附着厚冰，像是白色的爬山虎。沙尘在他面前快速清退，像是飓风将放射尘清扫干净一般，这篇空城重新在他的面前显示出原先的模样。
         
        在凪尝试站起身的时候，眩晕将他重新拉回了地上。
         
        巨大的光覆盖在了他的头顶，电子传播的音频被风暴侵蚀。就像被剥夺听力一样，凪逐渐听不到玲王的呼喊。他只能相信他的视觉，以及他眼前的一切。
         
        凪抬头看见玲王朝自己奔跑而来。
         
        随后的一秒，大地开始震动，凪的左脚边出现了裂痕。他站起的第二次再次失败，银白色的火焰聚集在天上，凪从未见过如此明媚的光。眩晕感充斥了他的大脑，他第一次觉得寒冷不再是这个世界的名词，相反，凪的血液正在沸腾。
         
        他们大概相隔了二十米，之后凪也忘了他们是怎么拥抱到一起的。
         
        在剧烈的摇晃中，最开始凪的脊椎还竖立着，之后，他几乎以蜷缩脊背的方式拥抱紧玲王。在天使的光投向他们所在之处的前一刻，凪用手遮捂住了玲王的护目镜。
         
        光芒降临的前几秒，玲王奔向他的时候，凪从没有这么清晰地观察过玲王面部的骨骼。它们像一尊完美的雕像，在天使的光芒衬托下，恶魔的眼睛像一片被挖空的黑洞。
         
        也是在光芒撒在大地上的这几秒，他看见了玲王护目镜上的裂痕，那道痕迹刚好穿过右眼的中央。
         
        当追击天使还是一项流行运动的时候，人们尝尝分享死里逃生的经验。他们说，见到天使的那一刻，会先感到悔恨，之后是恐惧，最后是珍惜。‘你不再有各种琐碎的爱与悲伤，生命就是一切。’在凪和玲王出发前，他们去了落魄的‘天使俱乐部’，创始人的眼睛裹着黑布，他如此告诉玲王，就像一个布道者。‘真正目睹天使的光芒，人会感觉到内心烙下了一道疤痕。至此，你不再因为琐碎的事情愤怒，你会唾弃自己的彷惶，最后珍惜痛苦。’
         
        凪不知道，玲王也不知道。被黑夜覆盖住视线的那一刻，玲王的脸上挂了一滴眼泪。
         
        凪当然也不知道，他闭着眼睛，没有见到天使的真容。当地面开始崩塌的时候，他脑内的意识仿佛被白光笼罩。
         
         
         
         
        ——日光洒落在凪的头上。春风吹拂他的头发，凪坐在车站的窗下。
         
        他发现自己正拥抱着玲王。玲王穿着白色的制服，凪的左肩靠着紫色的头发。凪突然感知到了皮肤上的痒意。他发现毒气没有杀死他，喉咙可以正常收缩，似乎也可以吐露出音节。凪虽然捕捉不到清晰地声音，但他仍可以凭借本能和玲王维持交流，这是他们除了肢体接触以外，唯一可以维持的联结。
         
        他的感官没有恢复，虽然醒来，但不代表生命的复苏。相反，凪感觉自己的右手臂正变得麻木。他的耳朵失去了温度，但玲王似乎用唇面覆盖着那里，仿佛这样可以让人听清他在说什么。
         
        他听到玲王说，“振作起来，我们不会死在这里。”
         
        不，玲王没有说这些。凪觉得自己的思绪是一团浆糊，他看见眼前年轻的女子抱起一个女孩，大概是20岁和10岁的差距，不是母女，也不像姐妹；穿着长款西装的男子扛起一个女子的手臂，最后又变成拥抱的姿势。他们说什么呢… …
         
        他看向玲王，阳光就像天使的圣光一样刺眼。大部分看到天光的人，都在那一瞬间被剥夺了视力，感受到了死亡。也是在那一刻，感觉到了过去所拥有之物的珍惜。不知为何，在这失去的时刻，凪只想耗尽所有的力气，贴到玲王的耳边。他拥抱紧了玲王。

    意识消失之后是怎么样，是死亡，还是梦的崩塌？凪的意识所剩无几，在这最后的几分钟，他突然感受到玲王握紧了他的手。

    他们现在十指相扣，玲王的手在不断用力地握紧他。心跳声伴随着掌心输入到凪的知觉中，这究竟是他的心跳，还是玲王的心跳。或者说，这是生命的流动吗？
         
        不知为何。
         
        他们没有建立亲密关系，没有情感缔结。凪记得他们是同学，但是第一面相见却是在列车的车厢。他们相处了一周，或者更少，凪记不清他们到底遇见了多久，无数陌生的记忆会在某一刻出现，让他感受到对方的鲜活。玲王是一个真实活在他世界的人，为他产生情绪，为他兴奋，为他纠结，为他彷惶，甚至有些时刻，凪还能捕捉到玲王退缩的情绪。不知道从那一刻开始，凪感到自己的生命开始围绕着玲王流淌，在这个陌生的世界，他的心为这个向导跳动。最清晰的那些记忆都是琐碎的时刻，他们也许有无数的相遇，但是在这最后一刻，凪感觉，此次相遇成为了永恒。
         
        他面前的男女也许只认识了一天，也许是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女人与女人，男人与男人，有一些可能是多年的旧友，有些是错过的陌生人，有些是仅仅是职场的伙伴。年迈的老人抱起孩子，搀扶起女性。摔倒的男人，躺在凪面前的瓷砖上。这些形形色色的人，陌生的个体，在这个下一秒就要崩塌的宇宙里，他们正说什么。
         
        我爱你，还是… …？

    他听到了玲王的声音，但又或许是面前那个女性的，或者是那个男性，或者是老人，或者是列车员。在最后的时刻，迷幻的声音为了满足私心，他们说着爱。在孤独的最后一刻，拉上另一个孤独陪葬。陌生的男人和女人抱在一起。

    女人贴在男人耳边，说——我爱你。
         
        凪贴在玲王的耳边。他的大脑闪过一刻的爱，但最终也没有说。
         
        谢谢你。
         
        这是毫无来由的一句话。就像毫无来由的神经电流、机器算法，无法解释起因，只能观测到结果。
         
         
         
         
        “奇怪，我这是睡着了吗？”
         
        凪睁开眼的时候，头顶闪烁着不断变化的灯束。光线似乎会根据房间使用者的身体状态进行调节，现在打在凪脑袋上的是柔和的光。
         
        玲王的脑袋，在凪提出这个疑问后，凑到了他的眼前，刚巧遮挡住了这些灯光。于是，根据自动检测使用者的需要，这些光束就变得更亮了一些。
         
        紫色的眼睛沉在背光的那一面，不再有瞳孔收缩的迹象。凪别过头看了看周遭的环境，金属质感的墙面将他拉回了2099的世界，他本身就生活在这个世界。只是在凪刚醒来的几十秒，他还有些分不清哪一边是虚幻，哪一边是真实。每次睡醒，凪都有这样的体验，他依稀记得梦里的内容，甚至以为现实生活也发生过，梦和现实的融合就发生在苏醒的那一瞬间。
         
        也就是在睡醒前的那一刻，凪感觉内心流淌了某种古怪的情绪。他的生命偶尔接触过这种情绪对应的名词，爱。在梦与现实交融的十几秒中，凪看到了玲王，他有些感激这个玲王的出现。恍惚间，凪感到他拥有了无法缺失玲王的体验。他发现自己的生命似乎无法与面前的这个恶魔裁开，否则生命就会被剪掉一角。
         
        不过再过个一两分钟，凪就回忆不起这短暂的体验了。梦带来的心理冲击流失地很快，他的情感在一点一点的被这个寒冷的世界抽离干净。就像在梦里，他逐渐消失的嗅觉、听觉一样。最开始他记得自己闻到的味道，但是从某一刻开始，这些感官就会突然消失。
         
        凪陷入昏迷前的最后一段记忆同样开始消散，他记得他与玲王拥抱住，地面开始塌陷… …之后的记忆完全陷入了断片。
         
        “凪，感觉还好吗，和我点点头。”
         
        凪遵循玲王的要求点了点头。
         
        他感受到玲王的手覆盖在他的额头，随后，恶魔的手指触碰到他的眉骨，描摹出他的骨肉。少了些什么，凪想，他用了几秒回忆触感的不同，恍然发现，玲王脱下了常戴的皮质手套。
         
        “我们活下来了，谢谢你。”
         
        谢谢什么。
         
        玲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天使走后，阳光短暂的出现了。我看到你的面孔上有泪痕，但是肯定收集不到了。无论如何，测试还算是成功，我有捕捉到数据。”
         
        “还以为在做梦… …”
         
        在玲王转身去拿全息报告时，凪看到了玲王光滑的手腕。和梦里那个玲王一样，拥有白皙的皮肤。不同的是，现在的玲王翅膀轻微地摆动，在翅膀的阴影下，手背似乎像是被强碱腐蚀过一样，呈现出黑色烧伤的创面。大概是追击天使时，被天使的粉尘灼烧所致。
         
        凪觉得自己在前几分钟，还对玲王怀抱着浓烈的不舍，在这其中，催生了某种叫爱的东西。但是现在，这些都变成了冷却的液体，随着生理盐水和针管，输送到了自己的静脉中。
         
        “玲王。”
         
        玲王因为凪的声音停下了动作。
         
        “恶魔会做梦吗？”
         
        “说实话，不会，但我理解其中的原理。当你可以解释脑波曲线包含的信息，那就可以控制脑波的信息。这就像二进制和电子机械一样，当你会用简单的0和1量化这个世界，那就可以控制他。”
         
        “那你会控制我吗？”
         
        “我没有理由控制你。”
         
        撒谎。
         
        凪知道这是恶魔最擅长的事情之一。他能够隐约记得… …在见到天使，在中目黑地铁站时，在即将缺失玲王的那个时刻，凪感受到了自己的某种任务。他需要告诉玲王，他的爱。这并非处于凪自我所愿，而是像是某种本能，或者收到了某种指使。
         
        而指使的声音，凪回想，分明来源于他面前的恶魔。
         
        在中目黑地铁站的窗台下，趴在凪耳边说话的玲王，说的是… …
         
        “这可能只是你现实生活，或者潜意识的映射。”
         
        玲王别过了头，他们不再有眼神交流。
         
        玲王喜欢用冷酷的理论解释这个世界。关于情感，有庞大的行为科学、神经科学体系作解释，关于梦境，有发展了两个世纪的心理学理论作为背景。关于爱，相比于浪漫的词语，那些冷冰冰的专业术语，反而显得恶魔极其理性。
         
        但这根本不是映射。这个世界没有恶魔和人类相爱的先例。凪想，他有些忘了自己在最后一刻对玲王说的到底是什么。是感谢？还是爱？他已经快不明白这些词汇的意思了，这些体验，就像他在地铁站所丧失的知觉一样，在意识中消失了。当凪的大脑开始尝试解释，这些心跳的体验，这些情感的爆发，便开始弥散。
         
        “你要放弃了吗？玲王。你说，没有采集到我的眼泪。”
         
        “不会，只是合约马上要到期了。”
         
        “那我还可以赚多久的钱。”
         
        凪难得有些不耐烦，甚至没有注意到自己有了愤怒、焦虑这种情绪。
         
        “一个月。我们会一直履约到合约的末尾。”
         
        恶魔的翅膀在他面前收拢起来，而在此之前，凪先拔下了他手臂上的针头，他坐起来穿上衣服。在关门前的那一刻，玲王的眼睛重新与他对视，恶魔的翅膀收起来了。
         
        凪也许在玲王的眼中看到了可惜，或者是挽留。但这对凪来说都不重要，玲王不是会为他停留的人。他也不是个会为了天降的幸运而停留的傻子。幸运都是有期限的。
         
        “好，我要回去了。”
         
        一个月后，合约结束之后的几天，凪才会了解到，恶魔失落的时候会收起翅膀。



Reference：
1.     1995年3月20日，日本邪教‘奥姆真理教’成员制造了的‘地铁沙林毒气事件’，千代田线，丸之内线，日比谷线都受到了恐怖袭击。日比谷线上，沙林袋泄露的时间在八点零二分前后，在惠比寿站开始泄露，一直到六本木一代出现异常。有夸张描写部分。
*参考了：村上春树《地下：东京地铁沙林毒气事件实录》
*梦境时间和原作时间没有对应，因为绝大多数梦境有时候会契合人所处的时代，有时候不会。
         

Baijiang

04 这个章节，我们会讨论爱是什么
         
        二十岁的玲王，希望他的成人礼是他独自挑选的灵魂。有趣的灵魂和爱，这是唯二两件，玲王无法轻易得到的东西。
         
         
        回到故事的最开始，其实并非是玲王选中了凪，而是凪选中了玲王。
         
        二十岁成年前，作为继承人，御影玲王被安排为初级职员在集团的各个部门轮岗。凪诚士郎的名字第一次出现在玲王视线下，是他在人力资源部门任职的时候。在五月末的某个周一，玲王在公司工会邮箱中，接收到了来自凪诚士郎这个人类的邮件，他希望用他积攒的工作时间申请一套防辐射护具。但这并没有引起玲王的注意。在四百封不同的工会邮件中，这个申请只在玲王眼下划过了一秒。
         
        在六月，玲王才真正注意到这个人物。
         
        如何判定一个灵魂足够美味，或者有超高的价值？来自高盛的恶魔建立了一套对灵魂的估值体系——
         
        1. 写在前面：千万不要因为它最初的渺小，而忽视了灵魂的潜力；
         
        2. 一个美味的灵魂成长于质朴和无欲求，发现它的核心价值，就可以根据寿命长度来计算未来的价值。更推荐年轻、健康的人类作为目标；
         
        3. 一个灵魂拥有的情绪，确定了它的风险情况，同理，这是灵魂的β，请根据β值确定灵魂的回报率。活泼的灵魂有可能成为百年难遇的美味，也有可能成为堕落的俗物。请根据您的风险接受度，确定您喜欢的类型，我们优先推荐稳健型的灵魂，情绪均值低的灵魂通常是个好的开端。
         
        一些恶魔喜欢成功人士的灵魂，另一部分喜欢贫穷善良的魂魄，还有一部分喜欢年幼的魂灵。恶魔职工对自己的猎物有自己的投资癖好。如果这时候去问玲王的同事，他会坐在御影集团总部八十八层的高楼上递给你一杯有机咖啡豆萃取的咖啡，告诉你：“享受着疾病的灵魂，才是最好吃的。他们太渴望活着了，美味正来自于这一点。”
         
        如果你同样是御影集团制药子公司的一员，坐在玲王和他的同事中间，那你大概会听到玲王的反驳。
         
        “我快被你新买的糖尿病患者的魂魄颗粒熏吐了，你不觉得太甜了吗，中村。”
         
        此时，玲王作为临床监察员，正在筛选这次“泪液改善研究”的健康受试者对象。来自凪诚士郎这名员工的问卷，几乎完美满足了玲王对完美灵魂的基本诉求：健康，干净，情欲低，一张白纸一样的灵魂。情绪起伏大的人类往往不能得到恶魔的青睐，这样的灵魂往往太容易堕落或者沉迷。容易被诱惑的人类，恶魔也会感到无趣。在玲王的前二十年，他知道灵魂可以有的各种味道后，感到了无聊的心思。于是他想，感情贫瘠的那群人，也许更有栽植的空间。只有这样的灵魂，才看不到尽头，同样有无限的可能。
         
        最开始，凪诚士郎只是一个符合基线的健康人类，他的情感基数低的可怕，感知力，互动能力，共情能力，都在均值以下。这本来是个该被淘汰的候选人，只是翻到这一页情感基数数据的玲王，已经放下了他手中的浓缩咖啡液。不知道是咖啡因的作用，还是传导耳机中音乐的影响，玲王感觉某种内在的联系被缔结了，就像是发现了一支优秀的隐匿于市场的资产。它虽然在殖民外汇市场中默默无闻，信用评级为D档，但你依旧感受到了它的内在价值。恶魔大部分是理性主义者，但是选中一个灵魂，有些时候是直觉投资。
         
        玲王是这样按下接收受试者的确认键的。
         
        忘记说了，自从恶魔渗透进人类，并且依靠高度的理性成为地球资产的主要管控者后，大部分企业会自觉区分两类职工，他们有各自的通道——人类与恶魔。以御影集团的主营业务为例，能源、电子算力、制药、医疗健康，大部分价值产品都由人类生产˙制造，例如人类主要负责地下能源的开采，芯片制造，药物及医疗器械的制造。而恶魔主要负责技术研究和人力资源优化。当然，恶魔有自己的特殊部门，在这个部门，他们挖掘灵魂的价值。泪液测试研究，工会福利，世外殖民福利，一切对人类产生好处的东西，都以某种东西作为代价。换句话来说，福利的最终受益者不是人类，任何测试、福利、世外殖民的机会，都不会以合同约定的方式结束。
         
        凪的上司得到了世外殖民的机会。最开始，凪的同事还很惊奇，因为残疾人类去不了世外殖民的星球，除非通过特殊渠道获得工作机会，而上司高桥得到了这一份奇迹。在这后两个月，高桥就因为肺癌死在了丰田卫三的星球上，这颗灵魂，此时恰好泡在中村的咖啡液里。
         
        当你走进恶魔专用员工电梯，那么电梯门口右上角的全息屏，总会亮着几个大字：“切记！请勿与你的目标对象坠入爱河，爱是危险。”
         
        爱是一种不受控的东西。你可以让猎物爱上你，但是不要爱你的猎物。
         
        如果你问任何一个恶魔，“爱是什么”的时候，他们也说不清。大部分人因为固有的印象，隔绝了爱。想要规避一件东西的风险，就要彻底消灭这个东西对应的词汇，“爱”就是这样。没有恶魔体验爱，这意味着危险。而如果体验过爱，那个恶魔一定不会告知他的同伴，因为他甚至无法区分那是不是“爱”。
         
        所以，恶魔会爱人吗？这是一个无解的问题。
         
        但如果想要得到一个完美的猎物，那就有一万个标准作业程序可以参考。
         
        第一，认识猎物，接近猎物。
         
        “可以以身入局，少爷，但不要陷得太深。”这是玲王的管家婆婆告诫他的。
         
        狩猎是从恶魔中流行起来的活动，它最初的形式，是几个恶魔员工坐在圆桌周围，望着酒吧的另一头物色灵魂。在2079年后，狩猎渐渐变成了某种复古的追求。同样，这项活动也有人类开始参与——如果你想知道一个人是什么样的，就把他约去狩猎吧。当一项活动包含有社交属性以后，它就将成为人与人认识对方的联结。
         
        也是从第一次的狩猎活动开始，凪的灵魂出现了转机。夜晚，玲王与凪共同睡在车内，保温毯贴在他们皮肤的最内侧，外面他们共同裹着塞满了鹅绒的被子。里外都是保温的材质，这类面料与皮肤并不贴合，让玲王脖颈不适地挪动了好几回。车内的排风循环在良好地运转，但是玲王仍然闻到了不一样的味道。
         
        第二天早上，他感觉车内的温度转凉，几近0度的露水挂在他的鼻尖。而清香恰好萦绕在他的周围，一股清透的空气味，但绝不是没有味道。回忆起来，那大概是凪的情绪在萌芽。而那就是灵魂的味道——萌芽的灵魂是一种甘露。
         
        在几近零度的车内，玲王感到身体逐渐恢复了心跳。其实也只是从40到70的变化，但是玲王的心，竟然在咚咚地敲击他的胸腔。像是探索到了某种答案，他的意识兴奋了起来——激活情绪后，凪的灵魂变得可口很多，这似乎是可追溯、复制的因果。
         
        玲王在这天的清晨，开始认可以身入局这种方法的好处。
         
        玲王是故意站在凪的枪口前的，这是凪的情绪有猛烈波动的前一秒。紧接着，是凪心率的加快，脑电波的数据有不一样的变化。
         
        也许这就是一切的开始。又或许更早，早到他们所见的第一面，而这天清早的香气只是一种迟滞的现象。当然，也有其他的可能。可能灵魂的成长起源于他们相见的第二周，在凪的员工宿舍，玲王为他的猎物带去了高级的食材便当。在晚上，玲王牵起凪的手，教他古典的舞步。玲王为他分享了红酒，并且在其中篡改了梦境。第二天，凪做出了让人难以理解的事情，他用高档防辐射装备，送了玲王一枚蛇鳞片。毫无逻辑，证明了凪也受情感驱使。
         
        现在这枚蛇鳞片，正挂在玲王的脖颈上，贴着胸口随呼吸起伏。
         
        凪做出了和他最开始受试者问卷中所反馈的不同的行为。玲王在那一天体味到了少有的满足，同时，他也发现了梦境的乐趣。
         
        这也是得到完美猎物的第二步，标准作业手册上会这样写。
         
        第二，梦是必不可少的步骤。作为猎手，要进入对方的潜意识，这样才能真正渗透到他的灵魂中。要控制猎物，避免他堕落。
         
        最开始，要成为梦的背景，随后，将你自己分出一部分，进入到猎物的灵魂中。恶趣味一些的恶魔，会窥视目标猎物的秘密，善意的恶魔选择帮助迷茫的灵魂。
         
        如果凪在床边架上摄像机，录制下夜晚所发生的一切，他就可以看到玲王坐在他身边，眼前浮着一片巨大的全息屏幕。在屏幕的中央，荧蓝的数据点组织成图像，倒映出的是凪的面孔。最开始，这些梦参考了现有的历史资料构筑。2000年后的大部分史料在2059年后变成了电子储存的形式，但这极其不稳定，在一场大型的停电后，这些数据残留下不到二十成。固态的硬盘设施所记录下的1990年的世界，成为了现在世界的研究资料，于是东京的城区复制了上世纪的建筑形式。而凪的梦，也因此交织着避雷针的红点，所钩织出的纹路，在东京的空中就像是闪烁的棋盘一般。他的梦，最开始是电车，行人，纸质世界。在陌生的世界，更容易建立起凪的信任。
         
        那梦里的玲王，是玲王的意识吗？这个问题抛给玲王的话，会得到模棱两可的答案。
         
        恶魔会编织梦境，会主导梦中世界的特殊事件。换句话说，他们是梦中的神，但不算是梦中的人物。做梦者有自己的潜意识。
         
        “编造出你的猎物愿意梦到的，将他的潜意识抽出来，埋在梦中，让他认识到。”这是玲王在定期的心理咨询时，心理医师所谈到的技巧。
         
        哪些是假的？玲王看见了凪同梦中的他跳舞，他们分享了同一块棒冰，他们被雨淋湿而变得冰凉，不得不肩贴着肩躲在一把伞下。低下头含住那块冰的凪，在他的眼下探出了舌尖，这并不是玲王主导的，这都是凪的想法。凪所注意到的，那些玲王身上的细节，玲王的指尖、手腕、倒映、面孔、发丝，都会以特写形式放大在蓝色的荧幕上。最开始，玲王会被自己的眼睛吓到，瞳孔被放大了10倍显示出来。紫光倒映在玲王的面庞上。第二次，玲王就不会因此心跳加快。但这也让他理解了，为什么凪在之后，总喜欢望向他的眼睛。
         
        于是，在狩猎的那天，玲王也用眼睛对上凪的瞄准镜。
         
        这都是一些技巧。
         
        同样，也需要用一些技巧参与到梦中。如果要让梦变得真实，那么颠倒两个世界，是最好的选择。玲王改变了世界的逻辑，假装这个2099的世界只是一场游戏测试。他开始伪装成人类，而这轻松地取得了凪的信任。凪显然对梦中的玲王倾倒更多，现实中没办法观测到的皱眉，紧张，这些情绪，却都在梦中呈现了出来。在测试开始的第三个月，玲王为此懊恼过一阵子。
         
        “我不明白为什么会懊恼。”玲王的对面坐着一位短发的女性恶魔，那是他专用的心理医师。在每月定期的心理咨询时间，他提到最近的感觉。
         
        “你要谈谈你什么时候产生这种感觉的吗？”
         
        “我物色了新的猎物，改造他的梦的时候，我开始对梦里的自己产生了…我不知道，算是嫉妒心吗？”
         
        “嫉妒心，还是占有欲…？你希望他为真实的你臣服？”
         
        “我不希望他臣服我，那样就没意思了。”
         
        “很有趣的想法，有些恶魔对这类目标格外感兴趣，但这样的结果是，你永远都吃不到他。”
         
        玲王沉默了一阵子。这一日的咨询室室内并没有充足的暖气，现有的外套让玲王感受到深透到皮肤的凉意。这让他回想起前几天的早上，他与凪在富士山脚下度过的清晨。玲王在一个喷嚏中醒来，他的身体招架不住持续的低温。而凪明显是更耐受严寒环境的那一个。车辆的空间能容纳两个人平躺，但他与凪也只有一臂距离。凪侧过身时，便刚刚好贴到他的手指。玲王的手指触碰上凪的小臂。几秒后，凪缩回了他的手臂，他撑起身，将保温面料贴到玲王的颈部。在玲王的视线中，凪潦草地穿上衣服，就开始架起备用的移动电源，将电暖炉支到玲王的那一侧。半个小时后，车内重新恢复到了城区人所适应的常温。
         
        玲王看着凪默默做完了这一切。他问道：“你喜欢昨天的银河吗。这其实，是我第二次看这样漂亮的星空。”
         
        凪此时摇了摇头。他说不记得了。
         
        “那你记得什么？”玲王笑了出来。
         
        “昨天的鹿。”
         
        哦，昨天的鹿，舔了豺狼几口。在玲王看来，那就是食用和被食用的猎物关系。他在暖气中逐渐展开翅膀，翅膀的皮肤纤维不再清晨那样骤缩。他盘起腿，看凪加热起罐头，那是他们的早餐。
         
        “记得… …梦到了玲王哦。”这个时候，凪是看向玲王说的。
         
        所以——
         
        “有村小姐，你说，爱是什么样子的。”
         
        “猎物会爱上我们，这很正常。”
         
        “正相反，我不觉得他是容易爱上人的家伙。”
         
        “亲吻，或者任何亲密行为，是爱吗？”
         
        “不算。如果要这么归类，那么那些可以检测的指标，例如心率，心率变化的频度，脑电变化，脑内的血清素，多巴胺，各种量化的数据，都可以是爱的体现。但这些都只是表象，感受到愉悦的时候，自有这种行为，或者说，表型。”
         
        “那为什么有一瞬间，身为旁观者的人类会界定某种行为是爱。比如，有些人认为动物舔舐动物，是一种爱的体现。”
         
        “如果你的人类朋友这么和你说的话…那是因为我们不知道动物还有哪些可以量化的指标。这都是猜测，毕竟人类是情感动物。但作为恶魔的我们，更相信爱只是某种神经元做出的投射。”
         
        玲王自然和凪这样解释了，所谓爱，也只是长时间激素分泌的后果。这没有得到回音。何况理论的阐释者，也有怀疑自己理论的那一刻。玲王不算百分百确信这些对爱的理解。
         
        “但也有很多关于镜像神经元理论的反例，因果倒置也好，破绽也好。总之，这仍旧是一个假说。”
         
        “是的，但是这种理论更加理性。”
         
        “我不想纠结这个了… …其实我想知道，我该如何让他爱上我，我不想陷得很深的话。”
         
        “我以为你的本能就知道该怎么做，玲王。我从来不会问我该怎么诱惑一个灵魂。”
         
        “所以，我不该在梦里加入太多个人的情绪。”
         
        “不，你应该去影响他的梦。”
         
        “有村小姐，你真的没有——”
         
        “时间到了，玲王，也许我们可以下次再聊聊你的猎物如何爱上你的。”
         
        玲王的疑惑是这样戛然而止的。而第二天，他依旧嫉妒梦中的那个自己。凪情愿在夏日枕着梦中玲王的手背睡觉。
         
        那天夜里，他罕见地在睡觉时间叫醒梦中的凪。玲王指着窗外的雪问，要不要去外面看看。
         
        十分钟后，玲王躺在雪地里，他的另一侧，大概是一米的距离，躺着凪。带着辐射的雪披在他们的衣服上，遮住了口罩，盖住了护目镜。凪在这-40°C的天气依旧合着眼睛，白色的头发和披在身上的雪，让凪与室外融为一体。而玲王作为习惯了常温的城里人，在这荒蛮的野外，成了第一个打退堂鼓的人。他很快就看分不清凪和雪的区别，只是十分钟，玲王带着羊皮手套的手就被冻得冰凉。玲王尝试去牵上凪的手指，但是被凪缩着指尖错开了。其实这只是睡着后，人类某种自我保护的条件反射而已。
         
        但一种酸涩的生理性的液体开始侵袭玲王的鼻腔。几分钟后，他坐起来，抚摸开凪脸上的雪，就像他们见面时那样。凪的眼睛盖在那一层雪下，他在轻盈地呼吸。
         
        体验发生了变化，第一天他见到凪的时候，更多是兴奋的情绪。而现在，玲王也能感觉到，自己和这个人类建立了联结。这也许是危险的，所以身体才发出了酸涩的警告。但玲王又有些享受这份占有欲，就像凪喜欢他的眼睛一样，他同样享受凪落在他身上的这份眼神。
         
        神使鬼差的，玲王探舌，舔开了凪面罩上的那一层薄雪。
         
        一点辐射不会致死，但是会体验到寒冷带来的疼痛。
         
        玲王开始理解为什么标准作业手册上强调疼痛和恐惧的重要性。
         
        此时，玲王还不知道，疼痛和失去，是某种爱的证明。爱意味着失去，这就是第一个恶魔写下“切记，不要爱”的原因。
         
    这是第三步。

Baijiang

        此时，玲王还不知道，疼痛和失去，是某种爱的证明。爱意味着失去，这就是第一个恶魔写下“切记，不要爱”的原因。
         
        这是第三步。
         
        第三，利用一点心理学，让对方对恶魔产生依赖。恐惧有很多方式，一些为了效率的恶魔，会选择“天使”作为手段。
         
        至于是凪的潜意识，让他选择去追击天使，还是玲王刻意为之，这都无从追证。梦本来就是一个无理的世界。
         
        天使对于恶魔来说，算一场极限的观光运动，就像高空跳伞，或者洞穴探险一样。现存的“追击天使”的经验者，90%都是恶魔。出发前三天，玲王走进了‘天使俱乐部’，它坐落在旧时六本木的中央，现在这些林立的建筑底层已经变成了红灯区。俱乐部的铁门镶嵌着磨砂玻璃，而隔壁的橱窗是全透明的。最廉价的玻璃后，坐着一位卷发的恶魔，但看上去有些残疾，她的脸上起了皱纹，而翅膀一只大，另一只几乎看不见。
         
        “所以说，你需要两个人的追击用具。”俱乐部的创始人新村眼睛上缠着黑布，他的翅膀展开得有些别扭。如果用腿来比喻翅膀，那他就是一只跛腿的恶魔。现在俱乐部变成了酒吧，那位卷发的女士为玲王递上了一支烟。
         
        “当然，我还需要做哪些准备。”玲王推开了烟，也拒绝了邀请。女性恶魔识趣地坐回了新村的身边，她的手指攀上新村的肩头。
         
        “哦，你不需要服务？”女性恶魔抬了抬眉毛。
         
        “我明白了，那家伙是个人类——”人类可是很脆弱的。新村隔着酒吧的桌子坐在对面，他抚摸着女性的手指。“你需要向导。”
         
        “不，我要做人类的向导。而且我有飞行器驾驶，攀岩，导航的执照。”
         
        “哈！原来你是想吃了他！那你可要小心。”
         
        你可千万要小心爱上他。小心吊桥效应。新村即兴地合掌，“啪”得一声，shot杯掉进了酒杯中。


        在出发的前一天，玲王邀请凪住在他的公寓。这离他们第二天要用的飞行器更近一些。玲王的公寓在顶层，视野覆盖了东京的整个城区。巨大的全息广告荧幕在落地窗下滑过，蓝色的荧光几乎是爬上玲王的窗子。
         
        他们躺在一张双人床上，玲王向凪展示了在最开始，凪所送他的那一份蛇鳞片。现在这枚价值连城的真实生物的碎片，通过覆膜保护的技术，被打造为一条可以挂在脖颈上的项链。
         
        “你以前养过动物吗？”玲王从床的一侧翻过身，在凪的眼中，玲王的头发同身体一起一倒侧躺在柔软的床上。就像是巨大的飞行器所挂的广告灯牌，上面躺着泰拉公司所开发的新一代虚拟女友。
         
        “没有… …不，养过电子宠物吧。”
         
        凪捏上玲王脖颈上的那一枚项链，听玲王继续说他过去的故事。
         
        “很久以前，我养了一只兔子，不是仿生的，是真正的兔子。虽然它的寿命大概只坚持了三年，但是它有我没有的东西。因为它是真正的兔子。”玲王对他眨了眨眼，继续道。“它显得比我更有生命力些。有时候它会顺从，甚至表现出动物爱好者认可的“高兴”的行为，比如顺从的耳朵，诸如此类。有时候它会恐惧，会逃离管家婆婆给它筑的家。有时候，它也懒得理我。”
         
        “至少电子宠物不会死，不是吗？”玲王想起来了凪的回答，笑着侧过身去，将手枕到脑袋底下。
         
        “三年后的某一天，兔子突然死了。我身边的人都为这件事情感到难过，他们大概是为我感到难过。”
         
        玲王很开心凪没有说客套话，什么很抱歉听到这种事。他喜欢的正是凪的这一点，质朴的灵魂，无需客套与撒谎。
         
        “其实我没什么感觉… …”回顾着自己的心境，玲王的好奇心更重了些。凪会是什么反应呢，如果他饲养的宠物… …或者说，梦境中的他突然死掉。凪会难过吗？于是他抛出了如下问题。
         
        “…我不知道，凪，如果你养的宠物死掉了的话，你会心痛吗？”
         
        凪摇了摇头。他说不知道，他没有养过宠物。
         
        “好吧，那我换个场景来形容，假设今天我是那只兔子，我每天的生活都被身边那个巨大的生物观摩，我就知道我的生命和巨大生物是无关的。如果我是个人类，但是每天被养殖在特定的位置，一个巨大的生物......假设是外星生物饲养我的话，我也不会产生什么感觉。我的生死和这个观摩者无关... ...嗯，作为观摩者的我，大概也是这么想的。”
         
        “所以我想，如果你是我的话——”
         
        “我不知道。”凪先打断了玲王的问题。“玲王，你会这么看我吗？”
         
        “当然不会，你是人类。”
         
        玲王凭直觉给出了回应，话音落下后，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并不知道答案。
         
        “那你喜欢过那只兔子吗？”
         
        “......我有时候也会怀念它靠在我怀里的感觉。”玲王回忆起兔子的触感，他的确很久没有触摸过暖和的毛绒。那些细密柔软的毛会包裹住他的手，玲王抬起手摆到眼前，转着手腕看了看。

        他继续道：“其实我知道流泪是什么样的感觉，你会感觉到鼻子很酸，眼睛也很疼。但流泪的时候，最开始痛的，其实是心这个位置。不过我忘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体验了，可能是感觉到快要死了的时候，也许是梦里。”
         
        “哦…恶魔也会做梦吗？”
         
        “你可以造梦，但一定不要露出破绽。否则梦会崩塌，你就会失去你的猎物。”心理医师有村在第一次咨询时，便如此提醒玲王。
         
        而破绽往往暴露在无心之举。
         
        凪也许是从此刻开始怀疑的。
         
        “很少，但是也会。别忘了我们也是人类种族的分支。我们会快乐，也会流泪，会感到难过。我知道情绪是什么样的，也知道梦是什么样的。毕竟我们就是靠情绪和梦的底层原理来建造仿生人的意识的嘛。”
         
        玲王看到凪牵住他的手，他重新侧过身去，这时他们眼睛对视起来。“嘛，不过这些都不是情感，情感到底是什么，还得问你们人类。”
         
        恶魔大多是纯粹的理性主义者。
         
        “嗯，其实我和那只兔子也没区别。所以...”
         
        玲王先抢过了结论，他转变了话题。“所以你可以告诉我答案。我想说，恶魔是一种很冷酷的家伙，对吧...每次我都会提醒自己，要变得冷酷一些。”因为如果我喜欢了那只兔子，那我就一定会感觉到难过了。
         
        你又怎么想呢。玲王看向凪的眼睛，那副灰色的瞳孔正紧紧地盯着自己不放。
         
        玲王没有得到他的答案，这些有关“失去”的问题悬而未解。一直到他们出发的时刻，玲王都没有想到过他如何面对失去，又去如何去处理那些情绪。在灾难面前，人类、恶魔会有很多情绪。
         
        但当凪的呼吸声从无线电中消失时，玲王是先感受到恐慌的那一个。
         
        “你可千万不要迷向，这是最忌讳的。”
         
        玲王走出俱乐部的大门时，那个残疾的恶魔跟了出来。她卷了卷身上的皮草，半个小时前，她还坐在背后粉色霓虹灯所照亮的橱窗里。他们头顶在几分钟内被水淋湿，那些是带着辐射的雪，在飘到东京中心的时候，因为城市的暖气和热岛，化作了雨点。
         
        “我想我的父亲会找到我的，无论我在哪里。”
         
        “哦，你是撒旦的孩子？”
         
        “不是，我的父亲住在顶层而已。撒旦没有那么多儿子。”玲王侧过身，向恶魔小姐指了指他的住址。那是东京最高的建筑。
         
        “我都不知道，原来你是御影的儿子。但是还是小心点吧。新村最后一次追击天使的时候，是和我一起的。我们在北海道困了一个月。GPS的定位没问题，但救援队不是随时都可以到来。”
         
        “最多会被困多久，我会带够两周的补给食物。”
         
        “可别是在飞行器上，你确定你们回得到飞行器吗？”
         
        三天后，玲王腕上的显示屏，显示天使到来的倒计时，红色的数字如同心跳一般跳动——“20:29”。此刻他已经花了三分钟呼叫凪，没有得到任何回音，而腕上的风速提示已经到了预警的程度。狂风卷着大片的辐射尘打在玲王的背上，他不得不逆着风朝来时的路走去。
         
        他的耳边先是出现耳鸣，随后耳鸣就像涡流一般，变成扰人又蛊惑的声音。最开始风声是尖锐的，后面这种声音变成了悠扬的声音，就像是上世纪的乐器一样。恶魔小姐的声音飘荡在玲王的耳边。
         
        “要是你迷失了，你们一定要回到各自的身边，至少让你有机会饱餐一顿。”
         
        “我当然要吃了他，但不是这一次。”
         
        玲王以为这是玩笑话。他可不打算这时候吃掉凪，他从小就不喜欢三分熟的牛肉。
         
        “我的意思是如果你迷失了，懂吗？新村让你别爱上他，是因为爱不能作为食物。”卷发的女士在玲王面前点起一支烟，烟雾没有被雨浇灭。
         
        “人人都知道我们爱不了人。”
         
        “那在迷失的时候，可别感到心慌。”
         
        恶魔小姐的话言出必随，就像是预言一样。三天后的午时，玲王感受到少有的心慌。
         
        辐射尘正成股地扑向玲王的脸，他的护目镜被风中夹杂的碎石击碎了一角。相比于面见天使而失明，在这无尽的尘土中，才像是真正失去了对世界的感知。玲王的耳朵被风袭击，巨大的分贝声让他几乎听不见无线电的嘶鸣。可谓是巨大的喧嚣，也是巨大的寂静。
         
        寂静到玲王可以听到他跳动的心脏。他的手腕上显示了异常心率的警告。
         
        同样，在这一片灰暗的风中，玲王也能听到自己遥远的呼喊。他大概在跑步，但是这在风中太渺小了。他几乎分不清是自己的运动，还是风的运动，又或是地壳的震动。短时间强烈的运动，让玲王感觉到腹部抽疼，他的胃仿佛在下坠，连带着他的重心。
         
        在他身后，天亮起来了。
         
        亮光照亮了前路，也在天使出现的那一刻，一切烟尘都迅速地消散。眼前的街道重新回归了平静、亮堂，完好地像上个世纪的故事。在这一切亮光之中，他没有看到凪，意识到这点以后，玲王感受到眼睛猛烈地刺痛。
         
        他眼前的是一片空白的世界。
         
        咚咚。
         
        咚咚。
         
        这片大地似乎随着玲王的心跳在撕裂，路面开始裂开成为碎块。此时如果看向玲王的腕表，倒计时的数字下，指示着他与震中的距离。天使就在他身后的五百米处，比预测得向东南方向偏移了几百米。
         
        咚咚。
         
        玲王感受到心在剧烈地疼痛。
         
        他的泪腺有股可怕的酸涩感，这都来自于一种可怕的猜测——他要失去凪了。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

    玲王的腕表精准地表明着他的方位，方位每一刻都会传输至卫星，再传输回御影集团的监控中枢中。他是这个世界清晰的存在。
         
        他不恐惧迷向，不恐惧他的死亡。但是大地颤动的这一刻，他开始恐惧失去。
         
        玲王不觉得自己会死在这一次追击中。从他出生至今，他的父亲都鼓励他勇敢地去做任何事。死亡离他很远，失去也离他很远，因为这是富人的权利。兔子死了的第二天，那个专供给兔子的房间，就重新出现了一模一样的兔子。同样是真实的兔子，不是什么电子宠物或者仿生生物。

    兔子是可以失去的，因为它们会再出现。但凪不是，这个想法来自于直觉。
         
        倒计时到五分钟的时候，他的躯体正不自主地向前跑去，此刻那些所剩的意识已经无法解释躯体的动作了。也许只有向前，他才可能找回失去的那些东西。他失去了什么呢，一个可口的灵魂，还是四个月十六天的陪伴？奔跑的时候，无论人类还是恶魔，可能都注意不到身体的伤口，肾上腺素会欺骗躯体，让其发挥最大的力量，去寻找最迫切想要得到的东西。大部分人在死前，为了生命和存活，会拼命的奔跑。
         
         
        “哦，好吧，也许你们富人有自己的恐惧吧。”那个女性恶魔耸了耸肩，她抵着门掐灭了烟，仔细看才会发现，俱乐部的铁门上全是烟头的烫痕。它们规律地排列在磨砂玻璃周围，像是特殊的花纹一样。
         
        “虽然爱当不了食物，但你知道爱是什么吗？”
         
        她看见了玲王惊讶地睁大眼睛。于是她用手指卷着头发，走到玲王身前，绕着他转了一圈。
         
        “我可是人类，不是恶魔。你们不懂的东西，我比你们专业得多。”
         
        她讲起了她的故事，顺便拨弄起她身后的翅膀。
         
        “我和新村在两年前被困在了北海道。我们的食物没撑到第三周，你猜，我是怎么活下来的？你不会想知道答案的。”
         
        恶魔给人类吃了他的躯体。
         
        玲王很快想到了这个答案，这并非是前所未有的案例。大多数生活在建筑低层的恶魔，过着贫民生活。他们最开始都是人类，食用恶魔后，变异成为了畸形种。
         
        “你要知道，御影先生，我就是这个俱乐部还存在的原因。”
         
        这就是爱。
         
        新村比我更懂天使，我对天使不记得什么。但是你可以问我怎么度过饥饿的第一天的——你会流泪。在北海道的雪原上，你会感受到你的心跳，你去奔跑，让躯体达到极限。这些都不会让人流泪。恐惧有时候会让人流泪，但不是一直有效。什么才是获得泪水最好的方法呢？我会告诉你，爱。先有爱，当你见到爱的那束光以后，你就能学会流泪了。
         
        当你见到那束光以后，你会在奔跑中——
         
         
        玲王跳过碎裂的地面，他身后的裂缝足有三米深。他无法分辨自己跑了多久，也许只是一个街区的长度，也许是两个街区，但这都无关紧要，大脑可来不及注意这些风景。天使的光倒影在他的头顶，为了避免天光，玲王只能向前追着自己的影子。在他终于忍不住抬头的时候，他看见了凪。
         
        ——凪迷茫地站在路中央。

        他们也许是奔跑着相拥的。也许是玲王奔跑过去拥抱住凪。又也许是凪奔跑到玲王所在地地方。奔跑有了目标以后，躯体如释重负地放慢速度。玲王清晰地知道自己在奔跑，但他感觉丧失了全部的力气。
         
        恰恰好，此时玲王手腕上的倒计时停到了“0:00”。
         
        玲王忘了自己是否在抽泣，还是在大口地喘气。他的肺在鼓动，在剧烈的运动后吸入氧气，而心脏依旧砰砰砰砰，剧烈地要从心口炸开一样。新村说的并没有错，‘真正目睹天使的光芒，人会感觉到内心烙下了一道疤痕。至此，你不再因为琐碎的事情愤怒，你会唾弃自己的彷惶，最后珍惜痛苦。’
         
        玲王的四肢开始蔓延上疼痛，几乎让他跪倒在地面上。也是这些疼痛让他紧紧地拥抱住凪。
         
        这是他对天使所有的回忆。

         
        话说在前面，玲王没有见到天光。而他说“看到了凪在天使的照耀下流泪”，也都是谎言。他甚至没有看到凪的泪痕，那种粘稠的覆盖在脸上的痕迹。
         
        在天使到来的这一刻，凪遮住了的护目镜，他拥抱着玲王，将其脑袋压低。玲王埋在凪带来的黑暗中，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眼睛此刻正在不受控地流泪。
         
        同样，玲王也没有在这一次冒险中意识到自己的沉沦，清醒和理性给玲王的躯体制造了假象。
         
        直到凪从中央医院的病床上醒来，玲王才感受到了异常——凪的味道改变了。
         
        这就是合约即将到期的原因。凪戳破了玲王的谎言，当他鉴别出玲王在梦境中动了手脚后，怀疑就开始让灵魂变味。玲王首先会感觉到一股古怪的调和味弥漫在室内，就像是辛辣的芥末。但让他恐惧的，并不是这种辛辣，辛辣可以衬托出清甜。虽然玲王对生食不感兴趣，但是饮食文化总是强调食材清甜的重要性。在富士山脚下，玲王开始逐渐明白什么是让人上瘾的清甜。但他真正了解到凪灵魂的味道，是在合约到期的那一天。
         
        在那一天，凪捏起玲王的下巴，模仿着色情片中总会用到的动作，让自己的唇面同玲王的相碰。如果此时问凪，他是怎么想的，他会说，自己只是看到告别时，影片总是这么做，所以他想试试看。
         
        也是在他们唇面相碰的那一刻，巨量的甜像是漫长的液体，流淌在玲王的舌面。吻是恶魔的信约，从恶魔出现的那一天起，吻就是“人类正式将灵魂贩卖给恶魔”的合同。如果说人类有重大的人生经验，比如成年，爱情和婚姻，那恶魔也有自己重大的时刻。大部分恶魔的寿命，就是为了签订契约的那一刻，他们一辈子能完成的合同可能屈指可数。
         
        而这也是我们故事的开头。
         
        他本该享受此刻的幸福。但此时的玲王却感觉心脏无比地疼痛。
         
        ——他根本不想吃了凪。他绝望地想。
         
        他宁可一辈子没有品尝过这样的美味。
         
        其实这种绝望的想法，在过去的六个月中都有迹可循。当玲王开始思考“这是爱吗？”的时候，他就已经无可救药了。拥有过这样的美好，人就不能忍受那些可预见的失去。而契约，意味着凪的灵魂也有到期的那一天。

    这就是失去。但也正是对失去的预见，让他感觉到，他正在拥有凪。



Tbc.

Baijiang

05 这个章节，我们会讨论死亡是什么
         
        凪从来不觉得孤独是一个恐怖的事情，孤独是他的生命。他喜欢孤独。
         
        时间会因为人际关系的远近，被拉长或者缩短。六个月过得很快，但是在最后的一个月，又变得很漫长。但是测试活动的合同到期后，他们的故事没有结束。凪在合同到期的那一天，神使鬼差地吻上玲王，他们缔结了一个更加漫长的契约。在这之后的时间，又过得很快。
         
        这段时光如梭的日子里，凪大概在某一天晚上，问过这样一个问题。
         
        “恶魔会感到孤独吗？”
         
        他喊了玲王的名字，这样恶魔才会回过头注意他。此时，凪在自己的公寓收拾所有的行李。这是签订契约的两周后，他打算搬家。因为没有决定好住址，所以凪会暂时按照玲王的提议住进对方的公寓。
         
        “如果你说，我是否会有一个人的时候，那我的答案是不会。我总会和人有联系，恶魔很受欢迎，因为我们天生擅长交际。但我有时候甚至巴不得一个人待着。”
         
        紫色的眼睛降临到凪的视线中，他们对上眼。见凪没有回音，玲王接过凪手中的铁箱，里面堆着凪从出生至今的所有身份证明。
         
        “不过我们会感到无聊，有些人会在无聊的时候摄取酒精，或者吸食粉剂。他们为了逃脱的那些东西，我估计就是你所说的孤独。”
         
        “我让你感到无聊了吗？”玲王停顿了两秒后，重新问道。
         
        “没有。”
         
        “我会让这些无聊消失的。如果城区让你觉得不适应，那我们就去星际旅行。如果…”
         
        凪有些动摇，他说不清孤独的感受，但他需要的并非是这类感官刺激。
         
        “星际旅行也太麻烦了，只要有足够的工资就好。”
         
        “你不会无聊的。”
         
        后面紧接着的鼻息，听着像是一声叹气。
         
        叹气的玲王正在翻开他的过去，从箱子中将他的工作证明、学业证明一件一件翻开。凪过去的宇宙都微缩在这样一个铁质的箱子里。箱子周遭坑坑洼洼，边缘凸起的部分带着铁锈，这就是凪的一生。
         
        “这里面怎么都没有一张你的照片。”
         
        “因为照片已经不流行了。”
         
        “那我们应该去拍下照片，和你的搬家计划一起。”
         
        玲王凑到他的面前，紫色的眼睛里倒影出凪的影像。他还需要照片吗？凪想。凪已经被刻进了弧度，而他们现在的距离，恰好是低头就能接上吻的毫厘之差。
         
        “我不需要这些…”凪否决了提议，他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但绝不是这些。如果有人记得自己，那早已存在了。何况他并不想有人记得自己，玲王对他的“记得“反而会让他的生活摇摇欲坠。
         
        “但你和我签订了契约，不是吗。我们的任务就是满足你。”
         
        这实在是冷酷的说法。
         
        亲吻是一种很暧昧的动作，也是意义重大的亲密动作。这个世界大部分人不擅长接吻，多数人的第一次性教育来自于服务型仿生人。凪第一次接吻的体验，是在一周前他们签订契约的那一刻。这个动作没有让凪尝到非凡的体验，他现在有些回避亲吻。体验的那一刻非常美好，但反应过来的第二天，凪感觉自己干裂的嘴唇与自己的躯体是陌生的两个部分。亲吻理论上可以拉近距离，但是但凪望向玲王时，却感觉那对呼吸的唇面变得很陌生，这是吻给他的教训。
         
        他越是不敢尝试的东西，越是恶魔所习惯和擅长的。
         
        这次是玲王吻的他，在他想说不的时候。
         
        凪还是接受了这个吻，接受玲王舔舐他干涸的唇面。唇面翘起的表皮，像是就像是重新浇灌了水的河床，它们逐渐在玲王的舌身下变得服帖。就像是梦里的感觉，梦中的玲王仿佛短暂地回魂了一分钟，在这接吻内。
         
         
        一个月前的夜晚，凪只能自己舔着干燥的唇面。这天晚上，他罕见地打开了情绪调节器，这是一个类似上世纪电脑主机的东西，有两个按钮，按压式的用于“接通电源”，旋转式的用于“切换波频”。热门的波频有关于八卦的讨论，排名第二的是安抚类的波频。有一些波频，会反复播放男人和女人的对话，对话节选自上世纪的电影。男人和女人会讨论爱情，随后，男人会和第二个男人讨论他所遇到的爱情，女人同第二个女人谈论她遇到的爱情。
         
        这是关于爱的波频，一部分人会在夜晚同伴侣独处时播放这样的音频。
         
        人们会讨论后悔，爱，和爱的触感。
         
        男人说“我更愿意，闻一闻她的头发，亲吻她的嘴唇。”
         
        那是追击天使一周后的晚上，凪刚从中央医院醒来后的第三天。他不再做梦，梦中的玲王也开始流失。来自冰川旁的轰鸣声重新占据了凪的公寓，经行于世外飞行航线的飞行器，升空后会发出爆炸响声，一秒后凪公寓的窗户就会被气流振开。他不得不忍着冷风将结了霜的窗户盖上。这天早上，他刚拒绝玲王，这是玲王第三次主动邀请他去城区。实际上他是直接拒绝了和玲王的见面。
         
        人们需要这样的波频来体会爱的动作，包括感觉。动情的时候，男人的语调会变得不同。他说，相比于永生——。
         
        人更想要说爱。
         
        这不是凪第一次听这样的波频。他半年前的时候尝试过，玲王播给他听的。那时玲王坐在他的对面，那段时间，恶魔找了很多值得尝试的体验。音乐、酒精、旧时的电影影像、情感调节器，一切可以调动感官的东西，他们在第一个月都有所尝试。这是测试计划的一部分，而上一次，凪只听了一个循环，就告诉玲王关掉这些东西。
         
        关掉空洞的人声，这让凪的生活感到骚扰。他对这种抽泣的男声感到疏离。
         
        但现在凪重新尝试打开了情绪调节器，他播放着半年前一样的音频。在漆黑一片的房间中，音频已经循环播放了三遍。女人会问：“上帝明知我们不能相守，为何还让我们相遇。”
         
        男人说，我愿意…哪怕只有一次。
         
        这是一种相遇。这段音频即将进入第四遍的循环。
         
        音频很短，五分钟以内。凪在这个夜晚中播放了二十遍但没有睡着。
         
        不知为何，凪有些恐惧睡眠，甚至需要另一种扰人的东西来打断这种恐惧。他的黑夜和白日连接起来，中间没有梦作为衔接。没有体育馆，没有操场，没有旧时的电车，没有整齐的楼房，没有夏日的学习会，没有恐怖分子和告白。
         
        第一天醒来时，他只是忘了他如何被玲王发现。到了一周后，吸入了神经毒素的呼吸道痊愈了，凪也忘了喉咙里甜腻的气味。至于他和玲王是怎么搭上电车，又是如何遇到恐怖袭击的。这些梦都随着东京城区的暖气融化，就像雪进入了城区化成了水一样，记忆哗啦啦地流淌进城市地底的下水道。他的记忆被折叠起来。
         
        凪让音频播放到了第二十一遍，频道里的男人谈论触觉、味觉，那些属于人类的东西。五感在成为人类时出现，爱也在成为人类时出现。凪神使鬼差地舔了舔自己的嘴唇，他不太喜欢五感的体验。他的思绪在某一刻跟随着那颤抖的男性声音行动。梦里一瞬间，凪似乎有某种必须获得的触感，但是他忘记了。爱是什么？
         
        孤独的情绪在凪狭窄的房间里蔓延开来，伴随着寒冷一起。
         
        凪感觉自己睡在一个小型的公寓中，在空荡荡的公寓大楼中就像是一个小型的铁盒。他其实不记得自己的出生，也忘了父母。记忆开始的那一刻，他就受到教育，人生最开始的十五年，凪都在寄宿学校中度过，和别人共住在二人间，他的床和桌子挤在一个胶囊仓里。凪的大脑被输入了知识，但是他已经忘了知识是如何输入的，这大概花了十四年，剩下的一年时间，他在通过实践考试。这个时代的人，总要忘记某些记忆，从而来记住更多未来的体验。后来，他的人生被运输到了御影集团的重工企业，按部就班地成为工程师，赚取工资，购买基础保障，平平稳稳地生活。
         
        按照所有工程师的生命日程表，他会在两年后，购买一个伴侣型的仿生人，随后用一年培养感情，最后又一年与其结婚。顺利的话，他会去冷冻他的精子，从而来获得一个孩子，这会发生在他的二十八岁。之后他会度过四十年，仿生人在第四十年先面临生命的时限。如果他身体健康，那么再过十年，他会面临死亡。但也许那个时候，他已经移民到了世外殖民地。
         
        这样的日子很舒服，虽然凪知道自己不会爱上仿生人，他甚至不会爱上一个人类。他喜欢孤独，就这样简单地过完这可以遇见的一生，正是凪希望的。
         
        工程师最后会怎么样呢？他会死亡，躯体会被烧成灰烬，抛到太空中去。
         
        这是凪所了解的他可以拥有的一生。
         
        他不需要情感音频那样轰轰烈烈的陪伴和爱情，不需要去太空见证恒星衰亡的一刻，也不需要为人机爱情而感动流泪。只有简单的感情不会让人疲惫，这样的一生是轻松的。
         
        他的公寓就像玲王所翻开的那个铁盒，这是凪一整个微缩的宇宙。所以他不太感兴趣人生中1/100,000的奇迹，那是干扰。
         
        因为1/100,000的奇迹，他难得对孤独这件事有些恐惧。凪这天晚上将被子盖上了自己的脑袋，因为被音爆吹开的窗让屋内变得极冷。
         
        梦变成了泡影的时候，奇迹也死亡了。
         
         
         
        所以你说死亡是什么？那是爱的反义词。
         
        在测试合同结束的倒数第三天，凪去参加了上司的葬礼，那是周末，凪以工作理由回绝了恶魔的见面。但他们还是见面了——其实是玲王拉住的凪，在凪无聊地走出礼堂大门时。
         
        自从凪发现了玲王的欺骗，他就不再同意玲王的不请自来。最开始的几天，他讨厌恶魔。后来东京开始降温，那又让他有点怀念玲王的温度。在他的记忆里，玲王似乎是有温度的。而此刻，凪捏着玲王的手指，很冰凉。
         
        他们背后是低沉的祷告词，机械的幽鸣是葬礼的乐曲。而凪眼前的则是覆盖着黑色羊皮的手指。紫色的头发荡在这副躯体的上方，他回避了玲王的视线。
         
        “你想知道你的上司去哪了吗？”两分钟前，玲王叫住了他。
         
        凪摇了摇头，上司的死和他没什么关系。参加葬礼是公司固定的文化，为每一位员工做告别，他可以因此领到加班费。但如果搭不上十分钟后的班车，凪就得在城区露宿一晚，或者花费他的一半积蓄，在中央区的酒店找到一个过得去的房间。但这笔钱他还要留着世外殖民用。
         
        “不用急着走，我会送你回去，这是合约的一部分。”
         
        凪不得不停留了一会儿，指腹贴在玲王手套的缝线上。这条缝线，像是玲王整副皮囊的针脚，动人的紫发或者是笑容，都是被精美缝制出来的假象。凪感觉自己所有的情绪已经被这个恶魔吃干净了。“想要离开”只是他按照本能行事。
         
        “玲王，今天不是工作日… …”凪犹豫地转身，叹了口气。“而且我请假了。”
         
        “我不是为了采集你的悲伤情绪而来的。何况，我觉得你并不会有什么情绪，对你上司的死。”
         
        凪的确很平静。如果玲王抬起手腕查看凪的情绪波动，可以发现这和他们最开始见面时的状态毫无差别。也许一个月前的同一天，凪的脑电波上有不经意的一个波动，就像弹错的一个音符。但现在，凪已经又回归到了原点。

        此时，他们身后是静默的礼堂，葬礼刚进行了一半。距离其在殖民地死亡，到身体的残骸运输回地球，花费了整整半年的时间。死亡了的人类，会经过高温碳化处理化为灰烬。执行殖民飞行任务的飞船会顺便携带每周死于地球的人类灰烬，在飞行中将人类碎片抛向宇宙。
         
        “是。所以可以让我回去了吗？”
         
        “我知道我不该欺骗你，我只是过来告诉你真相的。”
         
        玲王将他空出的那只手搭上凪的小臂，他头一回那么做。恶魔的眼睛很真诚，这是难得一见的表情。凪与玲王对视了两秒，默许了玲王的行为。
         
        他并非不知道真相，他被恶魔盯上了，很有可能被吃掉。哦，他在梦里就知道了这件事。凪的记忆像是被启封一样，梦里穿着制服的玲王坐在他的对面，告诉他恶魔的任务。此时，玲王握着他的手，仿佛也在这寒冷中有了温度。
         
        “忍耐一会儿，你很快就可以不见到我了。”
         
        住友集团的大楼就在人类举行葬礼仪式的建筑旁边。玲王带他走了专用通道，他们在其中进出地意外顺利，甚至有旁人向玲王鞠躬问好。凪知道玲王是个富有的恶魔，但他现在才意识到玲王在恶魔中的地位，大概是高级的那一类。
         
        玲王让他穿上无纺纤维服，随后给他戴上了护目镜、口罩、手套。手套圈住了凪的手腕，又沿着衣袖在他的腕口翻了两圈系紧。玲王也被包裹在了这身白色的装束下面，他们现在看起来很像，除了眼睛的部分。在工作的工程师为他们让了路，玲王带他走到一片清澈的培养缸前，澄清的液体中飘荡着白色荧光的絮状物，它们远看是灰色的。
         
        灰色的海浪… …这是梦里的形容。他记得玲王带他做过东京湾的直升机，玲王会穿着制服。他的梦，正不受控地浮现出来，但是他的恶魔这回可没有控制他。
         
        “这些是大部分人类死亡后的形态。或者说，住友集团控制了人死亡后的形式，你们人类选择将尸体焚烧成碎片，但是作为恶魔，我们提取碎片中可回收的能量。换句话来说，大家常说的灵魂，就是这些萃取物。”
         
        玲王紫色的眼睛隔着护目镜望向他，没有辐射成的干扰，紫色的瞳孔要比追击天使的那次更加清晰。
         
        凪抬头看向头顶的巨缸。这是一个方形的培养池，他无法形容宽度和体积，太大，甚至比他工作的矿井都要大。如果想要量化培养池中灵魂的数量，那可以用缸壁承受的压强作为某种计算方式。现在上万的灵魂在他眼前流淌，凪无法形容自己心中的感受。
         
        他也会成为其中之一。
         
        “你不会在这其中的。”玲王回答了他的问题。“这些是没有被恶魔选择的人类。住友集团回收他们的尸体，萃取的灵魂最后会被制作成香精或者调料，作为我们恶魔的食物。你可以想象你吃的那些罐头，我们吃这类灵魂，就是一样的感受。”
         
        “那么我呢。”
         
        “被选择的人类，有特定的渠道，你们的灵魂会被压缩成球体。这是属于我们的定制服务。”
         
        “变成球体吗？”
         
        “对，你会害怕吗？”
         
        不…凪凑上前，抬头仰望起这巨型的水池。这里流淌着东京所有人类的灵魂，每个人最初以为自己死后会与太空共存，但实际上进了恶魔的肚子里。他没有感到恐惧，也并没有什么感动，凪有些恍然大悟——原来他以后也会在这里。虽然凪知道他的人生，所有人都向他剧透了一生的故事，他的老师，他的上司，他的同事，他听的播客，他有时光顾的线上社区，所有的人都知道终点。
         
        但只有看到面前这样的景象，才像是看到了一本书的结局。凪有些无聊了。
         
        相比恐惧，他反而有些高兴，他的心脏在这广阔的池水下跳动。
         
        他面前浮着荧光的絮状物跃动了一下，就像有生命一样，和他的心脏一起跳动。他知道了自己的结局。
         
        “不。反正都死了，我也不知道。”
         
        玲王上前牵起了他的手，似乎还是有一些担心。紫色的恶魔身上仿佛多了一层人情味，他将手指紧紧地扣进凪的指缝中。
         
        “我的意思是… …你还有机会不被我吃掉。”
         
        … …哦，其实他不知道自己还有选择的权利。凪想着，他对这个权利没那么在意，相反的是，他更好奇死后——
         
        “恶魔会在哪里？”
         
        “我们，下地狱吧，大概是？总之，我们的灵魂没有办法被再回收。我们同样会被焚烧，只是躯体的所有部分都是没用的。最后，我们会被丢进宇宙里。”
         
        回顾起来，凪很少有做选择的权利。他何时学习，何时工作，何时结婚，何时延续后代，何时离职，何时进入老年生活，何时面对死亡，所有的一切都有这个世界所规定好的时间。大小事裹挟着像凪一样的人类，他们也许可以做一些微小的选择，例如他的伴侣，但是却无法改变他们的去处。有时候凪会忘记自己是一个会呼吸的生命，在他的棉被中，他感觉自己正在远离这个世界。在邻近睡眠的清醒地段，这样的远离就像一次死亡体验，而他对过去毫无记忆。他的大脑空白一片——他没有父母，朋友的关系也浅尝辄止，如果在那一刻死亡，他的临终幻想，会不会是是匆匆略过的一生，这是几秒呢。

    一定是几秒就说尽了。
         
        他会感觉双腿离地，身体猛然越下了悬崖。而这个时候身体猛得一震，凪才感觉自己清醒地活着。

    哦，他在呼吸。
         
        现在他也在呼吸，在玲王的掌心下。他们的呼吸，似乎能够跟随着掌心重合。
         
        “…我也想下地狱。”
         
        “别和我开玩笑了，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玲王有些惊讶地看向他，瞳孔仿佛在震动，就像天使降临时震动一般。
         
        死亡。天使来临的时候，他感觉他差点就死了。在那一刻，他似乎也没有死在一片空白之中。原来他是有过临终幻想的，凪想，他会回想起那个被忘记所淹没了的东京，回想起春光下的地铁站，回想起身着制服的玲王。他的临终幻想，是玲王，是被沙林浸没的地铁站，是春光下的哪一个吻。是漫长的一生。
         
        他突然感觉自己能够成为一个人类，是在选择死亡的时候。他会得到拥抱，就像玲王拥抱他那样。
         
        “那就让我被吃掉吧。”
         
        他也没有那么讨厌恶魔了。
         
        这就是为什么凪在合约结束的那一天，吻了玲王。
         
         
         
        他们签订了契约。在搬家前的那晚，玲王重新吻上了凪。这是他们第二个吻，也是这个死亡篇章的开头。
         
        这天晚上，玲王在凪的公寓中留宿。这是他们在这个公寓的最后一个晚上，床在两个一米八以上的男性身下显得局促不堪。玲王只能勉强用脚背贴着凪的脚背取暖，但是他的手依旧冰凉。借着电子的微光，勉强能够看清黑暗中双方身体的曲线，窗户外的月光微弱，大部分被辐射尘笼罩。
         
        他的呼吸与玲王的呼吸贴近。
         
        因为空气的污染，外部的夜空呈现深紫色。凪想，这和玲王的颜色一样。有时候，天使和恶魔其实没有什么分别，天使在空气中拨下的散尘就像恶魔的颜色。恶魔满足了人一切的欲望。天使的神罚让人痛苦，而恶魔却能让人享受美秒的一刻，在人间，恶魔反倒像是祝福人类的那一方。
         
        恶魔展开他的翅膀，盖住了他们两个。
         
        “凪，我们应该去拍那些照片。”
         
        凪在枕头上挪动了一下头，表示他接受。
         
        听到了摩擦声后，玲王继续道。“同样，我们也应该去观测解体的飞船在空中留下的火光，或者是猎户座旁燃烧的战舰。”他的手被玲王握住。

    模仿着玲王亲吻他的方式，凪柔和地吻上玲王的手指。恶魔的声音是一首歌谣，只属于这个时代。

        情绪调节器有关于爱情的波频，当然也有戏谑的，这些波段由恶魔制作。我们的主角双方都不会尝试这样的波频，但这些嘲弄情感的男声与女声，就躺在这个世界的一角。男方说，‘说实话爱就是性。’女方的声音大概是懒洋洋的，‘哦，所以我将性卖给了你？’这时，男方就会反驳回去，‘哦，难道这不是性吗，你爱我，爱这个城市，爱这些个仿生的东西，爱这个世界。它简直就是迷药。’
         
        虽然戏谑，但这个世界大大小小的人，就是这样相爱的。
         
        “我们应该去看唐怀瑟之门旁的C射线。这是我答应你的，你的人生不会无聊。”




Reference：作者私心致敬了一些东西
1.     情绪调节器出自《仿生人会梦到电子羊吗》
2.     情绪调节器中的男声、女声的台词，是《天使之城》男女主的独白。尼古拉斯凯奇饰演了一名天使，他在电影的最后，成为了人类。 “如果你知道结局是这样，你还会这么做吗？”这是他的独白：“比起永生，我更愿意…闻一闻她的头发，吻一次她的嘴唇，触摸一回她的手，哪怕只让我体验一次。”
3.     猎户座的战舰，唐怀瑟之门的C射线，出自《银翼杀手》经典台词：“我所见过的…事物你们人类绝对无法置信，我目睹战舰在猎户座的端沿起火燃烧，我看着C射线在唐怀瑟之门附近的黑暗中闪耀，所有这些…时光终将流逝…在时光中。一如眼泪，消失在雨中，死亡的时刻到了。”

Baijiang

        第二天的早上，凪按计划搬出他在矿业大道的公寓，暂住到玲王的家中。用于搬运的悬停卡车，相比于出行的轿车要大上一圈，但仍保留了复合空气动力学的曲线。这类卡车，比博物馆展出的古董卡车轻盈的多。凪的行李很少，收拾到倒数第二箱时，玲王才感叹开来这辆卡车有些大材小用。
         
        今日是难得的晴天，数年难遇。在崭新的太阳里进入新的生活，没有比这更好的祝福了。
         
        玲王的脸覆盖在遮蔽冰尘的面纱下，北风吹来的水汽在他右半边的侧脸结了霜，同样，恶魔的翅膀也覆盖了一层亮荧的冰晶。风勾勒出了玲王脸部的轮廓。
         
        凪最后一件家具，包含他的棉被，被一道装进防辐射隔离箱。隔离箱被磁力机械臂引导摆放至卡车时，他的恶魔正弯起眼睛。关上车厢后，玲王拉着他，他们拥抱了一下。
         
        他的一生拥抱的次数，都集中在了和玲王建立起联系的这半年中。最开始他们拥抱，是因为一首听不懂的音乐。之后的拥抱，也没办法轻易地算清楚，有一些发生在了梦里，有一些发生在现实。恶魔时常和他共处一室，就算没有拥抱，也可以让凪感觉到他们拥抱过一样。拥抱是一种链接，在这新的日子里，凪感觉这样的拥抱，流淌了阳光的温和。因为今天正是晴天，他们难得一见热烈的太阳。
         
        而恶魔弯着的眼睛在阳光的照耀下，明亮了很多。玲王的瞳孔在光下前所未有的清晰，梦中的影像终于与现实重合起来。天空飘着细雪。
         
        面罩遮蔽了恶魔的笑容。在第三片雪花飘过那真实的羊毛面罩后，一道雷电，紫色的，又该说是橙色的，撞向东面几百米处的采矿机械上。
         
        “那是什么声音？”玲王脚下的地面震动起来。
         
        “雷电。”
         
        “为什么，今天明明没有…凪！我们要上车。”玲王的反应很快。
         
        今天本是个难得的好日子。天气预报上是晴天，没有天使的预警。矿区的工程师都没有想到灾难的降临。能源开采区的选址，通常避免了天使的光顾。掌管雷电与火的天使也在二十年前就被报道进入了休眠。但所有始料不及的巧合会在一天中发生，就像一块被击穿的奶酪，巧合在今日汇集了起来。而第二天，城区的广告屏，都会紧急拉上天使及天灾的警示播报。
         
        下一道雷光，是凪身后的公寓。
         
        一公里开外的矿井发出了嘶鸣，随着地壳的震动，所有的金属结构陷入了颤抖。凪抓紧了玲王的手。他没有应对雷暴的经验，但是有避险物总比没有好，在他们挤进车内时，闪电击穿了卡车的后车厢。前车厢是隔绝的，但这影响了车辆的电力系统。
         
        紧接着，是再一道。
         
        他们面前的车窗上被烙下了电的纹路，像无规则的水流留下的刻痕。
         
        玲王在摇晃中爬到了后驾驶座侧。意识到天使降临以后，他打算找防护的道具。但是这并不是他们上次追击天使所驾驶的飞行器，除了翻到修理的零件箱，其余什么都没有。
         
        频繁的雷电汇集成了无端的雷暴。雷鸣声把人声吞噬得干净。
         
        凪尝试对玲王说了一些话，他看到玲王似乎说了什么，或者叹了气。但这些话语都淹没进了巨大的分贝中。
         
        他想叫住玲王，但是话又卡到了一半。
         
        凪也不知道如何冷静。他的心和剧烈的闪电在一起跳动。
         
        他们对视了一眼。玲王的眼睛让他镇静了几秒钟，就在一切倒塌之前。
         
        雷电包裹了矿业大道和整个东京湾，凪的耳边最先炸开的是文明倒塌的声音。开矿点的巨型建筑在右侧视野中摇晃，又在下一声刺耳的雷鸣中发出轰响，机械倒塌在了冰原上，海水从巨大的冰窟窿中涌出，以极快地速度向四周蔓延。其中一个方向，就是公寓和他们的车所在的位置。
         
        一分钟以后，那个崭新的冰窟窿会蹿出一团巨大的烟雾，随后会踊跃出来火光。
         
        那是一团巨大的火球，亮过了他们头顶的太阳。凪的鼻子边甚至涌入了这股热流的味道。那是刺鼻的味道，人可以根据这样的味道，判断出这是染料的燃烧。鼻子先会疼痛，随后这股刺鼻的味道会化作焦味呛疼鼻腔。凪意识到糊味蔓延进车内时，玲王已经先一步咳嗽了起来。
         
        恶魔的翅膀将其曲起的身体遮住，如果有余力观察的话，会发现翅膀的尾端已经疲软地垂下去，就像是被融化了一样。
         
        玲王的背部在震动，就像凪面前震动的世界一样。此时，凪已经听不清玲王的声音，也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说实话，玲王，味道不太对，是不是——
         
        是不是漏油了。
         
        他本想问这个。但回答漫长的耳鸣。
         
        玲王像是摇了摇头，但又像是点头一样。凪看不见翅膀后的动作，不得不将身子前探。这时候他才看见了身后燃烧起的后座，火焰开始消耗车内的氧气——油箱被击穿了。现在他们身前是火焰，身后同样是火焰。
         
        所有的烟雾包裹住了车厢，同样围住了他们的四周。玲王在稀薄的氧气中晕过去了，现在只剩下了凪一个人，巨大的恐惧开始蔓延到他的四肢。他说不清为什么而恐惧，但如果不行动，他一定会感觉后悔。凪感觉他的躯体下意识的行动，他得找到什么尖锐的金属，至少可以击碎车窗。
         
        这个时候，他要做一场和火的赛跑。但人类的意识远比火跑得慢。从见到烟雾的那一刻，人类就已经输给了“燃烧”这个过程，他身边所有的器件都变得炙热烫手。当他尝试拆卸金属件，他的手就被黏在了金属的表面。凪的手很快就被剥下了一片皮。
         
        剧烈的疼痛让他感觉一下子丧失了手。
         
        这样的疼痛沿着神经传递到大脑，凪感受到躯体逐渐忍受不了这样的疼痛与高温。炙烤的感觉先充斥了他的背部，随后是他的内脏。他没怎么洗过暖和的澡，但这回他感觉皮肤已经被烫熟，而内脏的水分正被烤干。原来死是这样痛苦的事情。
         
        同样，原来死亡是一种如此预料不及的事情。
         
        凪艰难的度过了三个呼吸，他不知道如何迎接死亡。但三个呼吸后，他感受到了玲王紧握上他的手。
         
        玲王几乎是磨蹭过来趴到了他的肩上。凪感受到自己的呼吸管被玲王摘下来，随后被换上了对方的。恶魔的气管天生更加脆弱，也配有性能更加的过滤器。凪只消转过一点头，就可以贴上玲王失去面罩的脸。恶魔似乎还保持着低温，和快要被烤熟的自己不一样，细腻的皮肤会像他传递温度，在这样的炙烤中，玲王的触感几乎与丝绒一样。恶魔的面颊，在这样的条件下留存着温和的触感，就像是难以置信的奇迹。
         
        而接下来的事，凪也没办法区分是真实，还是幻想。就像他没办法区分梦是真实还是虚假一样。
         
        他感觉玲王在他身上挪动了下，似乎是摘了手套，来自玲王的温度，在后半分钟，逐渐覆盖到凪的小臂上。他的手腕贴上凪的手背。
         
        凪想，这是玲王的脉搏吗？
         
        血液在他疼痛的位置流淌，蒸腾，他的脉搏变得微弱。凪的血液似乎到了沸点，随后它们在某种情况下流失了。但他的心脏，却始终在其胸腔中震响，前所未有地。玲王的声音已经在雷声中抹去，于是他现在只听得见生命的声音。
         
         咚咚。咚咚。
         
        玲王手腕的鼓动，同他胸腔的频率一致。
         
        咚咚咚。
         
        热泪滴在了凪的脸上。
         
        凪感觉自己融化了，但在这一刻，又重新在泪水下化作了实体。玲王的眼泪似乎落在他的脸上，就像是他本身所流的眼泪一样。他天生是个泪腺不发达的人，凪无法想象自己流泪的样子。他没办法确定自己变成了何种面貌。索性他还留有一点视觉，他看见燃烧的冰川。剧烈的强光已经消散，夹杂着有机物的冰原在他面前燃烧起无尽的烈火，一直烧到了天际。
         
        凪的人生中，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红色。
         
        他侧过头，可以看见玲王的面孔，那似乎没有被烈火灼烧。一瞬间，烈火短暂地消失了几秒。在这几秒之间，凪感受到玲王的呼吸。恶魔的嘴巴张开又闭合，蹙起的双眉下，眼睛也因充血变得浅红。他们的车窗似乎被击破了，一部分火焰被寒风席卷抽离，让他们可以得到短暂的喘息。而另一部分的火烧在凪的大腿上。而玲王也完全暴露在了天使粉尘中。他面部的皮肤正化成逡巡的鳞片，在风与火焰中，一片一片地凋落。
         
        玲王在问他什么？凪听不见。在说什么，疼痛，还是意识... ...
         
        他感到玲王抽开了手，但是他们的皮肤似乎重新黏连到了一起。凪猜想自己融化了，变成了某种液体。他的血液变成了某种胶水，这使得玲王的手指得以与他相黏。也许这才算完成了与玲王的连接。
         
        恶魔的瞳孔中倒映着这份诡异的火光。天使的神罚，怎么会与地狱的烈火如此相像？紫色的眼睛化作酒色，又像是荡漾的鲜血，凪是其中唯一的白色。
         
        融化过后，凪感觉自己被烧坏的毛孔开始重新分泌汗液。这很奇怪，很特殊，就像是一种幻觉。他已经失去了对疼痛的感觉。
         
        在余下的几分钟，凪想到了自己在城区的街道第一眼相中的蛇鳞片；他想到枪口下的恶魔；他想到畸变的鹿，想到死去的豺狼；他想到夏日的、冬日的玲王；他想到那没有终点的列车，他与玲王坐在车站的月台上享受重生；他会想到天光下那一双紫色的眼睛，在某一刻，他真的拥有了这副眼睛。他想到了死亡，他仿佛重新站回了那巨大的灵魂之缸下。
         
        此刻，天光降临在了他们的车顶。凪感觉自己被这片白光覆盖住。但这时候已经没有恶魔的翅膀来遮挡天光。
         
        他的人生文件会这样记载，生凭二十五岁。回顾起来，他的人生，似乎在六个月前才刚刚开始。而现在，一切正逐渐消失。
         
        凪的感官逐渐被剥离，所有的体验都离身体而去。当他听不见玲王后，他才想起来，他的生命中，从始至终都只有一个人。一股巨大的恐惧包裹住了他，而他知道这份恐惧的名字——孤独。
         
        在一年前，他的大脑，绝不会在这一刻，诞生如下想法。
         
        你爱我吗？我希望你爱我。
         
        他突然希望这个世界上，至少有一个人与自己相关。
         
        ‘你在说什么呢？’凪似乎听到了玲王的声音。
         
        玲王的嘴唇，像是在念叨祈祷，或者是告别。这也许是场梦，又也许是真实的事情。告别原来是这样轻易的事情。玲王在这些“告别”中猛烈地咳嗽起来，他紧捂着的胸，像是嵌进他的脊背。凪梦到了玲王做这样的事情，他大概很希望玲王为他告别。但看到玲王蹙紧的双眉，他又平增了一份担心，他担心毒气让玲王死亡。
         
        这样的时刻，就像在他们缔结契约的那天晚上。玲王的脸上是痛苦，凪分辨不清那是伪装的情绪，还是真实的后悔。作为第一天做奴隶的人类，他问玲王，恶魔到底是如何进食的？
         
        “灵魂最后会化为一个球体。但每个人的味道是不同的，糖尿病患者的球体混红，吃下去也有甜腥味。”
         
        “像...不同加工手段的罐头？”
         
        “可以这么说。也可以说是蘑菇汤，有机作物沙拉和有机肉类的区别。”
         
        而凪现在好奇，自己灵魂的味道。
         
        他们的车框烧焦了，但火焰没有放过他们。凪这才发现，玲王一直伏在他的肩侧，他的紫发正沾着烈火燃烧。焦味让窒息感占据了凪的鼻腔。
         
        他好奇，在死后的那一刻，玲王会因吃下他的灵魂而获救吗？
         
        凪感觉自己的心跳，在这最后的时刻正猛烈跳动。他前所未有的感觉到一种连接正在缔结。死亡的变异驯鹿，在三个月前倒在山脚下，他的仿生人上司，在一个月前被御影公司回收，他们都无法给人提供对生命的解读。而他现在，正在逐渐走向死亡，终于体验到生命的流动。
         
        玲王的面孔被野火侵蚀，随着面部皮肤的脱落，躯体也正在消亡。凪感受到，当他伸手抚摸玲王脸颊的时候，什么都没触摸到。但他也不确定自己是否摸到了什么，手已经脱离了知觉的范畴，凪的全身都融化进了冰原的火中。
         
        逐渐变黑的视野内，凪可以看到玲王的眼睛。紫色的瞳孔是光泽的宝石，是明镜，凪看在其中到了自己面目全非的样子。
         
        第二天的后半夜，富士山上的冰雪就会被烧化，出生在2079年后的孩子，会第一次见到火光的颜色，他们的生命中少有目睹这样的红色。绵延的山火燃烧着混合有机物的冰川，矿点沉进冰川与海水的底部。
         
        但凪现在，不再感受到，六个月前那些陌生的情绪。他不再感受到孤独。
         
        热泪在他面孔上滚动。
         
        在最后一场梦里，玲王的泪水，它们频繁地落在凪的脸上，像东京频繁的酸雨。原来这是爱的味道。凪想，最后一刻，我知道了如何爱。灵魂是在泪水中闪耀。
         
        泪水消失在了野火之中。
         
         
         
        地狱和人间其实没什么两样。当凪感受到意识抽离后，他再睁眼，就已经来到了燃烧着烈火的地狱。他的心跳停止了，同样，他也失去了躯体的感知。
         
        凪先抚摸上了自己的胸腔，它们并不起伏，随后他又尝试去感受呼吸，这副身体似乎没有呼吸也活的很好。他的毛孔不会收缩，没有血液的流淌，同样没有激素的影响。他身上的一切，现在已经同人类成为了反面，他的意识，并不由人类的神经机制控制。他的情绪，也不受各种递质和因子调控。
         
        凪沿着地狱的大门向前走了一段，这地方和东京没有什么不同，只是一个人都没有。回想起生前玲王同他说的，人类的灵魂都被萃取回收，恶魔的躯体都被燃烧分解，这空荡荡的地狱似乎也得到了解释。
         
        这个燃烧着地火的地方，头顶是巨大的红日。他这辈子都没怎么见到过太阳，唯二的两次是天使降临的时候，剩下的存在于虚假的过去。
         
        他大概走了几公里，发现毫无一人以后，凪决定折返回去。
         
        他开始忘了生命的感受，同时也开始消散对生命的记忆。他能感觉，随着自己脚步的向前，每一段记忆都开始飘散。他先是忘了火焰给他的痛苦，因为他现在不再痛苦。随后，他忘了在夜晚玲王同他说的话，他忘了拥抱的触感，也忘了唇面的触感。
         
        走着走着，凪感觉到脸上滑腻腻的。他哭了，在这个地狱，他竟然还可以动用他的泪腺。他不知道为什么哭，可能是为了某些失去的东西。他最开始感觉自己的胸腔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因为他抓不住那些吻和触摸的感觉。某种直觉暗示他，这是他这辈子最重要的事情。随后，他开始忘记天使，忘记结霜的富士山，忘记一整个东京。
         
        他渺小的宇宙逐渐离现在的这副躯体远去。他热烈跳动的心，那对爱的浅尝辄止，都像一层缥缈的水雾，在这个世界蒸发殆尽。
         
        后来，凪逐渐忘记了自己为何出现在这里。他走到了地狱的门前，想要踏出去的那一刻，又受到了烈火的灼烧。他的脚踝烙下了一层火印。但这个时候，他的眼泪枯竭了，泪腺的疼痛代替了眼泪。凪隐约记得，自己有什么非记住不可的东西，但他无法阻止这些流逝，就像他无法阻断一条河流一样。干涸的泪痕印在他的脸上，却始终没有被烤干。他的大脑里有一副紫色的眼睛。但这样的记忆，仿佛下一秒就要忘记。
         
        原来这就是无法爱的感觉。爱是死亡的镜面，没有了生命，自然失去了爱的能力。
         
        凪忘了自己生前最想知道的那个答案。眼泪流感后，他感到心脏极致的疼痛。
         
        在地狱中的人类会做梦吗？
         
        也许吧。
         
        同样，这是一个分不清现实还是梦的结局。在凪走到地狱的门前时，他看到了拥有紫色头发的人出现在了这个空荡的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