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帖最后由 咖啡牛奶 于 2025-5-6 05:37 编辑
涉谷出游,御影玲王向千切豹马讲述了一个横跨十七年的漫长故事。
“难道你们还没和好么?”
玲王坐到我旁边时,我顺手把桌上的气泡水递给他。他接过来,却没有打开,只是用手指摩挲起易拉罐的外壳。包间里光线很暗,罐子上由冷气结成的水珠折出LED屏的光线,从我的眼前晃了一下,下一刻便被他的手指抹去,留下一道光洁的痕迹。
“千切,”玲王没有马上回答那个问题,只是问,“你觉得,凪现在是怎么看待我的呢?”他垂着头,偏长一侧的刘海几乎挡住他面向我的全部半张脸。
灯球彩光在他的头顶不解风情地跳舞,我盯着他头发里噪点一样的光。一时判断不出他想听见怎样的回答——众所周知,男高中生向同龄男生询问诸如“那孩子是怎样看待我的”这种问题,往往并非想向他人寻求答案。而我心道这倾吐心里话的开场白未免太老套,如玲王这般事事精通的全能型人才也不能免俗。
国神还在时,我们不慎撞见了属于玲王的失态的一面——很多面。掉眼泪、拔牙刷、分裂出多重人格演情景剧,旁人大抵很难将这些事件与玲王的名字匹配,谁会相信优秀自信的大少爷竟也有如此贴近平凡人的一面?尽管最初的我也难以置信,但事实如此。
我看着玲王垂下去的头发,决定挑一个折中的说法。
“他应该挺重视你的吧。”我说。
我与凪也算短暂相处过五天。回想起那家伙除去奔跑在球场的一个半小时外,每一分钟都写着“好想见到玲王,有好多话想对玲王说”的脸——等等,谁说他在我们玩了命追球的时候没有在想御影玲王——我实在没法开口将实情尽数转告,一方面太肉麻,另一方面,我姑且也算有那么几分眼力见,知晓这种事不当由我说出口。
“‘应该’么?”
玲王低声重复了我的话。
好吧,我承认自己的确摸不清这位大少爷的心思,且他的抓重点能力一向非同寻常,这句话的重点是这个为表严谨才添加的约等于无的“应该”么?
“那就是肯定。”我开始打补丁。
玲王低低笑了几声,不置可否。而后,他将那罐气泡水提起来,置于我们之间。两侧的音响传来蜂乐快乐的歌声,包间虚幻的光线里,前方的跃动的影子盖在玲王的右眼上,那只易拉罐坚硬又巧合地盖住他的另一只眼睛。他的脸被屏幕的灯光照耀了一刹,陷落入更深切的阴影中。
我想他的笑肯定不代表开心。
“你想听故事么?”玲王问。他看向我的眼睛混在影子里变成黑色,变得幽深。
在他的背面,我望见遥遥端坐在沙发另一头的人。穿过重叠的人影,那人黢黑的瞳孔一瞬不瞬、坚定不移地注视着某个方向,哪怕察觉了我的窥视也不曾动摇。
“好啊。”我说道,更想说的却是另一句:那个凪也有坐姿端正的一天啊。
说出来似乎对不起玲王,其实我有些走神,因为我大抵猜得到那是个怎样的故事,俗套、幼稚,还可能带一点罗曼蒂克——倒不是觉得和那方面的感情有关系,只是姐姐看过许多风流小说,我也出于好奇有所涉猎,刻板印象作祟。名门出身,富家子弟,不都喜欢寻求冰冷数字外的温情?
故事发生在许多年前,某个王国的炎热夏天,一个孩子出生了。
——那他想必不是一个普通的孩子。我想。故事的开端总是大同小异,主角不是天之骄子便是天命不凡,但从出生开始讲起,时间跨度未免太长。我又要开始神游,身体倾倒在沙发上。灯球落下的光点旋转着,经过我的膝盖攀上玲王的肩膀。他面容平静地开口,继续这个故事——
他不是个普通的孩子,从出生起,他就注定成为这个繁荣强盛的王国的继承人——不错,无需付诸任何努力,出生的那一刻,他便获得了王子的头衔。这个万万人追逐而万万人不得的身份,只因他是国王的儿子便沦落至他身上,一切顺理成章得如同每一日的太阳都会从西边落下。
国王和王后——王子的父母对他寄予厚望,倾尽一切心力培养。盛夏叶月,深冬师走,王子待在王宫中,冬暖夏凉吃穿不愁。王室的课程繁杂而枯燥无味,王子却享受着一切新的事物从外部流向自身的过程,他的出身决定他每一日都会接触到常人无法接触的许多事物,他的性格决定他绝不能止步于既成的事实。于是,在他的渴求与父母的推动中,王国的资源向他倾斜。从不受阻拦、从未遇挫折,无论是什么、为什么、在哪里,凡是王子希望的,不超过三日便会在他身边出现;凡是王子不愿的,不出一日便会从他身边消失。
享受着这个身份带来的特权,王子一天天长大,他勤奋、聪颖、开朗又勇敢。与生俱来的命运的优待并未令王子放纵享乐,他不负众望,人们所期待的一切属于王国继承人的优秀品质都在他身上体现。在同龄的孩子还认不全基本的算术符号时,七岁的王子坐在母亲的膝上,已学会管理国家的事务。母亲亲吻他的额头,名贵香水的气味与天鹅绒的披肩往他身上拢。而后这个女人颔首,注视着他,耳坠上的钻石绚丽夺目。王子年幼的生命,也正是被这些华贵的事物包裹着长大。
同样是七岁,父亲送给王子一只水晶球,这个国家至繁华的都城镶嵌其中。在王宫最高的那扇窗前,父亲让他跨坐在自己的肩膀。他低下头,王国的夜景一同头顶浩瀚星海,在他的眼前铺展。
父亲的声音从下方传来:从拥有你开始,我就注视着你。我的血液在你的身上流淌,素未谋面的时刻,我借此感受你。我侧过耳朵听见你搏动的生命,一如月下澎湃的潮汐。我记得你是如何迫不及待的睁眼,试图用明亮的眼眸掠夺温床外新的世界。我记得刚长出第一颗牙的你爬上窗台,向着与今夜相仿的夜晚伸出手。你的掌心是划破夜幕的锋利的新月,你的指缝漏出银白的星。你尚未理解自我,我却知晓你想摘下它们,据为己有。你学会走路,懂得奔跑,而后你来到窗户之外的世界。你看见山,于是学会攀登;你看见海,于是学会潜泳。山与海匍匐在你脚下,终有一日你也会征服天空。看见你的第一眼我便如此笃定,你是我血脉的延续,你是王国未来的君王,你是为了超越我而降生的存在。我的孩子,世界属于你。
对于这些话,年幼的王子只觉得厌倦。
他从出生起,便注定不会经历这世上的许多苦难、注定要得到这世上的许多东西。这其中,是否有他想要经历的、期望得到的?王子长到七岁,同龄的孩子仍在向父母哭诉,索要玩具或其他,他不费吹灰之力便得到了一切。父母有求必应,无需开口也将珍宝系数捧上;仆从溺爱有加,教他享受职责范畴外的贴心;外人毕恭毕敬,从未令他体会分毫的违逆。
窗外车水马龙,灯明如昼,王子的手里攥着那只水晶球,王国的都城在他的一掌之中。颠倒、摇晃、抛接、滚动……水晶球内,失衡的白雪纷纷扬扬,向着造景倾倒,窗外亦有白雪飘舞,压向真正的城。他毫不留情地戏玩这死物,高高在上仿佛造物主。窗外的灯光穿透透明球体,抵达他的掌心。他只觉腻味,松开了手。
水晶球坠入地毯,完整无缺。但在那个瞬间,王子听见心底传来四分五裂的声音,他意识到了长久以来的困惑与答案:他的人生也不过是一只任人摆弄的水晶球,完美无瑕却虚幻无实,看似拥有一切,真正想要的、真正属于他的事物却从未出现。
“听起来是个有些遗憾的开篇。”我评价,“一般人很难有的那种遗憾。”
“很无趣吧?”玲王道,“王子也觉得,这样的生活真是——无聊透顶。”
故事开始后,玲王便不再看我。他的手里还拎着那罐气泡水,目光往前延伸,好似能穿透手舞足蹈的蜂乐的影子、歌词一道道亮起又变幻的LED大屏,望向我所不知晓的王国。我真的以为,他是一头巡察领地的狮子,手里攥着全世界。
玲王莫非是要成为狮子王的男人?我的脑海中浮现出木法沙在高崖上,托举起年幼的辛巴的场景,忽然有些想笑。只是他们面对的可能不是一百只鸟儿与一千道的朝霞,而是钢筋丛林里高耸入云的落地窗和城市五彩斑斓的霓虹灯。
拥有了世界却仍不餍足的王子与他初见端倪的反叛,玲王的故事仍在继续——
王子十五岁,似乎真正开启人生的下一阶段。他被教养得很好、太好了,他有学识,有见地,有野心,世界在他的手中,如此契合,仿佛生来便要被他掌握一般任他索取。
又是盛夏,银月高悬,他完全抛离十四岁迈向十五岁的那个夜晚,已然比他矮出半个头的母亲拥抱了他。
母亲弧度优雅的双肩被一张深蓝的披肩裹覆,与他相同的发贴住他的脸颊。盛大的晚宴,掌声雷动,水晶吊灯的光辉自头顶降下,王子置身人群中央,被贺彩声环绕。
母亲的声音从耳畔传来:在你的生命开始前,我就期待着你。我看着你在我的身体里长大,隔着我的血肉我触碰到你的手。你在第十个月降临到这世上,从蹒跚学步牙牙学语,到如今风度翩翩出口成章。我对你说过一千次的爸爸,说过一万次的妈妈,你学会的第一个词却是我想要。万幸,在这个世界,没有什么我们不能给予你。四岁那年你送给我一束玫瑰,五岁那年你在琴凳上弹响我最爱的乐曲,六岁你为我写下十四行诗,七岁时你第一次与父亲争吵,我用寿星的特权让你们跳了一支华尔兹,第六个八拍你坐在他的手臂转过最后一圈,对我说生日快乐。八岁那年你用自己的积蓄送了我一条项链,你说发现我喜欢紫水晶。亲爱的,因为看见它,我总是想起你的眼睛。生命最好的礼物我早已遇见,不在我的生日,而在十五年前的今天。在我第一次亲吻你的额头时我就决定,要将一切美好的事物都送给你。你如此优秀,万人瞩目,与众不同,却与这世上千千万的孩子一般,来自你的父亲、来自我。你是最好的王子,将来也会成为最好的国王。我的孩子,我是如此、如此为你骄傲。
那是一个平凡而又奇幻的夜晚,王子告别宾众,走向露台。月光向他垂眸,在地面勾勒出他浅灰色的影子。他忽然间懂得了很多,譬如母亲那一夜想说的话是“我爱你”,譬如他一生被注定的许多事——他是为了成为国王而诞生的王子,“王子”得到了一切,而他一无所有。
也是在那个夜晚,王子发现自己身上多出了一项超能力,仿佛是上天赠予他的十五岁生日礼——只要与他人对上视线,他便能读出对方对自己的好感值。意料之外的收获,王子却心安理得地接受了。拥有了便去利用,比起纠结前因后果,效率更值得注重,他绝不会浪费任何有益于他的事物。
随着社交圈的扩大,这项能力起到的作用愈发重要。借助它,王子周旋于形形色色的人中,淡泊的、和善的、圆融的、佻达的、谄媚的、乖张的、暴戾的……有着可视化的好感,等同于掌握了他人的喜恶。依靠精巧的言语与雄厚的财力,他轻而易举便将他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积累人脉,提高声望,王子十六岁,这一切已小有所成。
长辈、小辈、同龄人,见过他或没见过的,熟悉他或不熟悉的,那些人谈论他,说他俊美无俦,说他天资聪颖,说他胆识过人,说他八面玲珑甚至工于心计……七岁学会攀岩潜水,十五岁学会驾驶直升机,也学会独自背着伞包从三千米的高空一跃而下。继高山海洋与天空之后,十六岁的他长袖善舞,学会征服人心。
——等等,我听见了什么,制造出直升机的科学社会里竟然出现了超能力,原来故事背景还融合了西方魔幻么?就算是玲王……好吧,既然是玲王,倒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的事。我只能认为王子殿下的确是备受爱重的孩子,命运给了他令人艳羡的身世仍不够,还要不断地在他身上加注砝码。然而到此为止,故事似乎仍未进入正题,这个铺垫比我预想的要长许多——
王子十六岁,未来虽遥远,却可用既成的框架规定。故而迢迢前路,他只用一眼便看清了沿途的每一个道标:在何时举办成人礼、在何时接手王国事务、在何时娶妻生子、在何时加冕、在何时成为万人敬仰的王……这难道是他想要的么?王子七岁,得出否定的答案;王子十五岁,决定寻找属于自己的宝物;王子十六岁,在报纸最大的版面中,看见了邻国取回的魔王的残骸。
每隔四年,大陆西部便会诞生新的魔王。在日渐增长的人类势力前,魔王从最初的灾难变成不同国家间较量的工具。每四年,各个王国都会组织起一支勇者小队前往讨伐魔王。谁能带回魔王的残骸,便能为所属的国家赢得至高无上的荣誉。
王子对那份荣誉并无兴趣。然而,阅读着报纸上的文字,他逐渐瞪大了双眼,感受到皮肤上每一个毛孔的颤栗,餐桌上的饭菜在他的失神中冷却。
十六岁、十六岁,王子意气风发、前程无量的十六岁,终于发现了一样迟来的、不可由任何人给予的、只能靠自己的双手获取的事物——
魔王的残骸。
——他真正希望、期待、决定拥有的事物,他生平第一次的欲望。
“终于进入主线了。”我长叹一声。
玲王撇了我一眼:“真过分,千切。”他说,“你不能因为前边的故事无聊,就觉得那不是主线剧情。”
“唉——”我再叹一口气,“毕竟是听故事,想听精彩的部分也是人之常情嘛。”
玲王用食指敲击手中的易拉罐,发出哒哒地响声:“无可否认。但,王子的人生可不是详略得当的冒险故事。正因为完整地经历了如此漫长的无趣的时光,他才会迫切地想要捉紧自己的第一个愿望。”
在我们前方,拿着话筒的人从蜂乐变成阿雪,而玲王的故事仍在继续——
王子的行动很快遭到打击。
在他为了自己渴望的事物努力时,他的父亲注意到了他的异动。这个教导他要利用一切取得自己所求之物的男人站在他面前,对他说:放弃吧。
王子接受过王国的精英教育,被教养得很好,他有学识,有见地,有野心,却因不符合父母的期待,他的野心沦为一文不值的杂念。苦心寻觅数年的事物,浪费了那么多年光阴才终于窥见的梦想的一隅,我凭什么就这么放弃,又凭什么要听你的话,把我教成现在这样的人不就是你么?数不清的诘问涌上王子的心头,却在理智的克制下化作无言的愤怒。
并非不曾察觉与家人间的间隙。父母恩爱,家庭和睦,万万人追求而万万人不得的身世。十六年间无数次接受或教导或规劝或谏言,无数次被束缚在所谓注定的道路上,无数次感到不满,亦无数次感到爱。无数次徘徊在失望与妥协的边缘,却从未有过一次如此憎恨父亲的言语,乃至生出杀意。
父亲说:你不是被选中的人,不可能打败魔王。
那又如何?哪怕父亲所说是事实,王子也并不打算就此放弃。他深知,为了打倒魔王,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借助外力并不可耻,运用可行的手段达成目的是一种高明的谋略。既然他不是那个被选中的人,那么就去寻找一个实力强大,并且愿意为他所用的协作者——在王子聪慧的头脑中,将行的道路如此明晰。
——另一位主角要登场了么?听了那么久,我几乎要忘记我们原本探讨的问题是什么。接下来的故事,其实我已经从另一个人口中听过真正与罗曼蒂克挂勾的另一个版本,但我仍然好奇,在玲王眼中,这个故事会是什么模样——
十七岁的前夕,一切水到渠成。
夕阳穿透巨大的玻璃花窗,白橡、绀青、胭脂红、藤紫……大片大片的颜色洒落在地面,拼贴出玫瑰花的纹样。王子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沿着王宫的楼梯下行。他刚刚结束了一次以个人名义进行的招募,应声而来的百十人里,没有一人能达到他的预期。
寻找协作者的过程并不顺利,其中是否有父亲的阻挠不得而知。王子行至拐角,窗外的夕阳令视线有一瞬模糊。就在这一瞬的朦胧间,他似乎撞到了什么。王子迅速低头,视野正中是一道前倾的身影。四肢修长,发肤如雪,沐浴着夕阳宛如精灵般的人,因他带来的意外冲击,原本拿在手中的手机顷刻脱手而出。
王子的一句抱歉话音未落,却见那人由楼梯上方一跃而下,以常人难以想象的动作,在半空中伸出左腿,将手机停在脚尖。
尘埃落地。
一切都发生在瞬息间。
如同被抽离魂魄,王子定在原地,未尽的话语与中断的思绪、恼人的父亲与良蒂不齐的应试者,都在一刹间离他远去,取而代之的眼前人在一刹间展露的身影。优秀的体格、矫健的身手、敏捷的反应力——视野正中的那个人,此刻锋芒尽收,正若无其事地坐回台阶。王子却仍留在上一幕:那人从楼梯上方一跃而下,掀起的衣摆如同白鸽展开的翅膀,雪白的影子沿着光的轨迹滑翔。
一切都发生在瞬息间。
这个瞬息里,王子想到了许多。他想起父亲说过的话。王宫至高的那扇窗前,繁华的城市在他们脚下,而他比所有人——乃至父亲——都高一个头。他的手中攥着一只水晶球,仿佛世界都在他手中。父亲说:世界属于你。他从未质疑过这一点,就如他从不会质疑自己是王国的继承人这一事实。可他总是困惑:世界究竟是什么?时间、空间,亦或空乏的概念与贫瘠的存在的聚合体?王子其实从来都清楚,他只是拥有了父母看见的,并希望他看见的东西——从出生起便被他握在手中的精致骗局。用这些东西拼凑的世界,也能称为“世界”么?
他想起母亲温暖的胸膛,想起她十数年如一日的殷殷目光。七岁那年他仍然迷恋母亲怀中仿佛沾满露水的百合的香气,十五岁那年他觉得自己会像母亲爱他一般爱着他的家人到永远。十七岁前夕,这份感情也仍未改变。王子又想:他真的想要抛弃这唾手可得的一切么?母亲的话犹在耳旁:你是最好的王子,将来也会成为最好的国王。他的人生从出生前便被注定,这一生中,有没有哪怕一瞬间,他想要依照父母安排好的道路前进、想要成为超越父亲的人?王子无法回答。他曾经学习、坚持,又在兴致阑珊时放弃了许多事,事到如今他也已经记不清,父母的期盼是否是他曾经放弃的目标之一?他当然可以成为胜过父亲的国王,从出生开始他便沿着这条康庄大道前进。然而十六岁的他终于遇见命途中的第一个分岔,而后,好似要平定他心中隐蔽的不安,在这个岔路的路口,他遇见了一个人,仿佛路引一般在黑夜里闪烁,熠熠生辉盖过天空一切星芒,将他引向不可知悉的前路。
还有什么好疑虑的呢?王子恍然,为了这一刻,他已等待了太久太久。许多年前的夜晚父亲第一次对他提出“世界”的概念,而那不过是父亲眼中的世界。王子在他人的世界中迷失多年,属于他的世界,在遇见这个人之后才真正展开。他的梦想之雏形,在那一刻疯狂地构筑——从手机坠落至被停在脚尖,不足一秒的瞬息里,他看见了比流光四溢的钻石火彩、熠熠生辉的浩淼群星璀璨万分的未来:
他们将彼此约定、
向着那个人,王子迈出第一步——
他们将并肩而战、
隆隆心跳响彻胸膛,王子迈出第二步——
他们将交托未来、
无法抑制的狂热涨红脸颊,王子迈出第三步——
他们将无往不利、所向披靡!
望着那个人,王子义无反顾、大步向前。
拥有着打败魔王的能力,他所寻求的人就在眼前。王子冲下台阶,三步并作一步。他清楚地记得自己走过了十七级台阶。十七级台阶之后夕阳从窗户渗透地面,十七级台阶之后他来到那个人面前,十七级台阶之后,他向那个人伸出了手。
穿透巨大花窗的夕阳,在他们身上流淌成胭脂色的河流。心脏如雷鼓动,他的声音重新回到喉咙,血液在皮肤底下流动的感觉竟如此鲜明。脑海中浮现出的五彩斑斓的世界,由他的眼瞳流溢,倾泻在目光所及的一切角落。王子听见自己开口:和我一起打败魔王吧!
“然后他们就一起踏上讨伐魔王的征途了吧。”我问。
玲王摇头:“倒也没有。”
“没有?”这和凪告诉我的故事可不太一样啊。
“没有,”玲王重复道,“没有的。”他闭了闭眼,方才继续,“与王子不同,那个人最怕麻烦事,喜欢睡大觉打游戏,连梦想都是悠哉悠哉地度过一生。”
“也是,要说动那个怕麻烦的家伙的确不简单啊……”回忆起凪对洁的压迫与和马狼的互相指摘,我支起下巴,对玲王生出由衷钦佩的同时,又望见玲王不断摩擦着易拉罐的手。铁皮上的水珠已完全被他抹去,我疑心汽水的温度也已因为他的举动而升高,失去了原本的风味。“所以王子是怎么说动他?踢——不对,讨伐魔王难道不比睡大觉打游戏——这个背景世界里有游戏么?算了不重要——麻烦多了么?”
玲王并没有在意我露馅的口误,他显然也不在意自己从第一句开始就露馅的换皮故事。他笑了一下,听起来也并不抱有开心的含义:“是啊,麻烦多了吧。提不起劲的天才,攻略难度MAX的对象——似乎是这样。但王子在看见他惊人天赋的那一刻就决定,要将对方据为己有——不,在向他伸手的那一刻,王子心中,那人已是属于自己的、独一无二的宝物。”
“真霸道啊……”不愧是玲王,真是大少爷做派,我在心里啧啧称奇,“明明还没开始攻略。”
“是啊,明明还没开始攻略……居然还没有开始攻略。”不知为何,玲王忽然很热衷于重复我的话,仿佛很在意我的评价。他看了我一眼,面上浮现出无奈的笑意,“千切,还记得么?王子有一项超能力。”
故事仍在继续——
操纵的角色阵亡后,那人看向王子:你是国王的儿子吧,给我钱——
欸?没有想到对方会说这样的话,王子愣在原地。
我不想打败魔王,也不懂得战斗。那人继续道,我只想懒懒散散地活一辈子呢。给我钱——
那人向王子伸出了手,摆出要钱的姿势。对上那人冰冷淡漠的神情,王子只是诧异。对方的索求他并未放在眼中,对他而言要多少有多少的事物,相比起应付的代价,他更愿称之为助力。他无视了这微不足道的索取,继而将注意转移到另外半句话。他意识到,眼前的人,并未进行过系统的训练,仅仅是凭借着与生俱来的能力行动。
王子急切道:不不不,以你的体格和身手,绝对有天赋啊!和我组队,一起讨伐魔王吧。只要努力的话,成为世界第一也不是梦啊!
毫无疑问,这个人就是被选中的、拥有极高的天赋而不自知的、他所发现的稀世珍宝!
不努力就不行,真麻烦啊。我讨厌麻烦,也不想努力。说着这样的话,那人转过头去,不再看向王子。
王子自出生起便是众星捧月的存在,从未被人以这般冷漠的态度对待过。然而彼时彼刻,心头汹涌的情感却并非不满。站在十七岁前夕的分岔口,无限的兴奋充盈胸膛,特别、新奇、有趣——什么都好,崭新的热情如同阳光照落,将偏离“正轨”的道路染成金黄。他的世界、他的梦想、他的宝物——一切的一切,都在那条路之后,亟待他去攫取。
有意思!你保持原样就好!
早已顾不上贵族的仪态,王子搂过初次见面见面的宝物的肩膀,大声宣布:
一起打败魔王吧!
那个人——王子发现的第一件宝物——终于再看向他。
不,才不要,那太麻烦了——不消眼前人开口,王子便知道对方想说什么。但,那又如何呢?王子知道,已被归类为他的宝物的这个人,绝不会拒绝他的邀请。
从未经受过挫折,此刻也不认为自己有失败的可能性。王子胜券在握地想:宝物先生绝对会接受他,就像无数个成为他的好友的人一般。他们中的一些人曾对他怀抱嫉恨、厌恶或轻蔑,而今他们对他抱以微笑。那么宝物又会被他的什么打动?他的容貌、他的才学、他的财富、他的勇气,或者任何一样属于他的事物?
四目相接的时刻,王子从宝物的眼中读到了某种懵懂的疑惑,以及他对自己骤然增长的数值。王子无数次从他人眼中读见的好感,此刻也倒映于眼前那对漆黑的瞳孔中。
太顺利了。王子弯起唇,他知道那是一个完美得足以俘获所有人的微笑。即便抛却王子的名号,他也是个毋庸置疑的优秀的人,没有必要否认自己的魅力。于是,哪怕是属于初见之人的无由来的喜爱,他也心安理得地收下了。无论对方中意什么都无所谓,最容易受制于人的情感已然滋生,而他生来就知晓如何操纵利用。
就这样,事情的发展顺利得不可思议,除却主动了解宝物的信息,王子几乎什么都没有做,只是锲而不舍地向他发出邀请。宝物漆黑的瞳孔中,好感值与日俱增。一周后,他答应了王子的请求。
“这居然还是个一见钟情的故事。”该说是情理之外还是意料之中,“某种意义上说,王子和宝物的性格还真是有够差劲的。”
“不是的,宝物什么都没做错,是王子利用了他的天真。”玲王居然没有反驳那个本意是开玩笑的“一见钟情”,我感到巨大的荒谬感向我袭来,“攻略的过程太简单了,宝物答应王子的邀请时,没有索要任何东西。而王子仗着宝物的纵容,至始至终未对宝物做出足以弥补对方付出的承诺。”
“你啊……是觉得这样不好么?”我盯着玲王垂下的眼帘,揣摩起他的心思。
“不可能会觉得好吧。”他声音低沉,“你以为为了满足王子的要求,宝物要付出什么?”
我一时无法评价,心道这种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故事,玲王的顾虑竟比我想象的要多。包间里的回荡的歌声已经无心分神去听,我抬眼去寻找故事中的另一位主角,一不留神,竟将一句不合时宜的心里话说出口:“宝物先生可不见得会这样想。”
“无论宝物是怎么想的,王子利用了他也是不争的事实。”玲王道,“然而面对这种不公平的交易,王子并未觉得不妥。”
不知不觉,我也沉浸到故事中去:“我觉得你说出这种话,什么不公平什么交易,才是真的不妥……”
宝物答应王子时,王子并无意外。处在王子的地位,操纵人心是他的必修课,即便宝物先生对他不感兴趣,他也有自信借助他物令对方答应他的请求,宝物眼中数值异常增长的好感值不过是他最微不足道的助力之一。只是王子偶尔也会思考:宝物对他竟然真的是一见钟情么?明明对他说了那种奇怪的话,有着那样冷漠的表情,即便二人独处也是一副提不起劲的模样,莫非是弄错了么?
倘若是错的,又怎么解释宝物对他越界行为的无声纵容?王子知进退,懂礼节,这辈子对同龄人做过至出格的事是相识的第二日故意扔东西砸了宝物的头。几句话后,测试结果很明确,宝物对他的好感不减反增,他由此得出与宝物的最佳相处方案。
太奇妙了,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奇怪的人。王子按住自己胸膛中嘭嘭直跳的心脏。其实已赘述过许多次,王子是个万众瞩目的孩子。他从出生起便浸泡在他人的喜爱中,自然也见过不少“怀抱爱意”的表现,可从未有一样同眼前人这般令他感到新奇。宝物只是睁眼看,对王子的接近不迎合、想逃跑,却因摆脱不得只能选择最不费力的方式接纳,这份喜爱对于他仿佛某种棘手之物——不如说,他真的意识到了这份感情的存在么?
他到底喜欢我什么?相处的时刻,王子开始寻求问题的答案。他很聪明,善用排除法,根据长时间对宝物表现的观察,很快便总结出了答案的唯一可能。宝物从前认得他,关键词是有钱。不知他的性格底蕴而轻易动摇的好感,显然不是为了早已被知晓的容貌与其他尚未觉察的品质。从陌生的人到认识的人,变量只有一样,那便是宝物在最初便从他身上窥见的可得利益:金钱。
喜欢钱,却对王子送出的财宝视而不见,该说是无意识还是有气性?似乎又都不是。有趣的家伙、可爱的家伙、古怪的家伙——只是想起他,王子便抑制不住勾起的嘴角,他迫不及待地想看见宝物更多的模样,迫不及待地想让世界都见证他的宝物的光芒!
而这真是太好了,王子想,宝物会因为钱而喜欢他,或者说能爱上他的钱,最好的局面不过如此。他想起那些被拒绝后的泪水、礼节性的拥抱、安抚时递出的手帕,字字斟酌的言语、比棉花温软比雪轻柔的咬字、一丝不露的微笑……不困难却很棘手,同样的流程重复数十遍,他早已厌倦。
至于宝物其人,他总是冷淡,并且迟钝,应对时无需过度呵护,一点也不麻烦——当然,王子仍会珍爱他。
王子最不缺的就是钱,能给予宝物的事物只会比钱更多。而在建立在不同因素的诸多爱意中,与金钱相关的类型最易处理。与这类人的交往,可通俗抽象为签署约定金钱流动的合同。他虽未在谈判桌上签过真正的合同,却自诩不会有人比他更懂得处理好与宝物的关系。
年轻的继承人呵,从未有过挫折,如此自负,而事实也如他所想,在他刻意的操纵下,宝物与他的连结愈发紧密,甚至对他产生了若有似无的依赖。
相处与训练同时进行,短暂的时间后,二人击败挑衅的强敌,而后一路高歌猛进,有如神助。
意气风发的王子笃信他们面前不会出现胜利以外的结果,他有这个能力,命运又总眷顾他。彼时他还不知道,最沉痛的打击往往潜藏在完满的背后。
“我暂时不清楚要怎么评价。”我说,“王子对宝物的认知是不是太……特别了?”特别这个词我思考了很久,很久之后我决定原封不动地读出。王子的想法固然有不妙之处,但我知道他没有坏心。他在人际关系中谈论利益相关像是某种底层逻辑,尽管有些荒谬,处在我这阶层的人无法理解,但我差不多也意识到绕开了这层逻辑,王子也许再不能分辨人与人之间的情谊。这时候我觉得他有些可怜,又觉得某些糟糕局面的促成大抵有他自作自受的成分。一言以概之,我心情复杂。玲王将这个故事分享给我,而这故事的难解程度远超我的想象。
“真是委婉的说辞。”玲王轻轻哼了一声,似乎被逗笑,“但王子那时候并没有意识到。”
他抬起头时,我看见了他的眼睛,在黑暗中看不真切的颜色蜗居在他的眼眶中。我的眉头跟着他皱紧,前端叠入更暗的颜色,觉出几分难言的悲伤。
忽然地,我问:“你能看见我对你的好感值么?”
玲王反问:“其实不低,但你真的想知道么?”
“还是算了,有了王子宝物珠玉在前,再谈我对你的好感有点恶心。”我耸耸肩。
“我猜也是。”玲王眨了眨眼,“王子涉世未深,本质仍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贵族。但他在十数年的生命中见识过品用过的奇珍异宝远胜常人所想,从不质疑自身享受这些待遇的合理性,更天真认为世上一切物都会顺应他的意愿,他得到的一切理应归他所有。”
“他倒也有这样的资本。”
“他只是有一个高贵的出身。”玲王道,“傲慢自负的王子,犯下大错还全然不知。”
变故发生在与一支名不见经传的队伍的交锋中,王子与宝物输给了对手。
初次尝到败北的滋味,王子不想为技不如人寻找借口,也并不认为那一次失败便是一切的终局。他不是幼稚到觉得达成目的的过程中不会遭受挫败的人,这次失败在他的计划中甚至算不上什么大风波。只是当他计划着与宝物重新出发时,真正的变数、他始终察觉却选择忽视的风险终于出现。
宝物用闪闪发光、充满热忱的眼神望着他,对他说:我想努力试试看。
王子认为,他应当高兴。
做什么都提不起劲,整日将“不要”和“好麻烦”挂在嘴边的宝物,相识以来第一次,想要为了某样事物而努力。他望着宝物的眼睛,陌生的热意在后者的眼瞳中涌现,灼痛他的同时,煽动起他的眼泪。
王子告诉自己:我应当高兴。
他的确很高兴,心潮澎湃无法自抑,甚至于他这一生,也鲜少有这般被喜悦撑满,几近热泪盈眶的体验。他想要获取何物几乎无需支付代价,因而如愿以偿时的心情时而逆转为恼意。宝物是个怪人,没有非做不可的事,也没有非要不可的东西。他陪伴在王子身边已有半年光景,王子仍旧没能找见任何能支持着宝物与自己持续这段关系的事物——他对自己虽有自信,却不可能将一切押注在一串悬乎不定的好感数值上。如果能让宝物也体会到自己的感受、如果能让宝物也提起兴趣、如果能激发出宝物的热情,是否他们之间的一切不安定因素都能被解决?十六岁见到宝物的第一眼,那道雪白的影子正是从阳光底下张开翅膀,越过十七道的台阶降落到王子胸膛的正中央,那一瞬由宝物身上迸发出的光芒,王子至今难忘。
可现在,在宝物宣布要离开王子去到他人身边时,王子清晰地听见有什么东西崩塌的声音。昔日窥见的美好愿景出现蛛网一般的可怖裂痕,更危险地向过去蔓延。
宝物燃起了斗志,却并非因为他。自顾自将宝物纳入到自己计划中的王子、夸下海口要让宝物体验到有趣的人生的王子、想要像宝物改变了自己那样改变宝物的王子,最终什么都没能做到,以至面对这期盼已久的结果,心中竟萌生怯意。
王子从未思考过宝物会选择其他人的可能性,毕竟,最初发现、邀请、陪伴着宝物的人是他,遑论宝物是那样喜欢他,乃至望向那双眼睛的第一眼他便察觉。操纵着这份喜欢,他让宝物陪他做了那么多事。而此刻,这份喜欢终于也迎来了它的极限。生平第一次,王子如此强烈地感受到将要失去什么的心情。
他真的很高兴,此时此刻也没有比高兴更合宜的选择。面对终于拥有了热情的宝物,可以微笑吧、应当拥抱吧、总得给出祝福吧?王子却被失控的恐惧左右,如同掉入海中的蚂蚁,浪来浪去里徒劳挣扎,连抬起头都做不到。他不是一个合格的交易对象,甚至不算是个好的朋友。对于宝物的选择,王子只能说:随便你。
故事说到这里,玲王停下了,他捏住易拉罐的那只手上青筋毕现。我望着铁皮表面凹陷的痕迹,想要说些什么,他却忽然开口。
也许是今晚说了太多的话,也许是先前唱歌时太过用力,玲王的声音变得沙哑:“要是一切错误都只停留在那时就好了。”
中间又遇见了什么人发生了什么事,王子已不想一一回忆。并不是期间上演了什么糟糕的情节,事实上,他收到了一些鼓励与帮助,这些善意支持着他重新订下目标,以应对宝物离开后的种种。
那段时间,其实也只是短短的一日里,王子过得浑浑噩噩。哪怕对外宣布了新的目标,又找到了新的合作者,仍不能抹消他的迷茫。王子本不是沉湎过去之人,却不由自主地回忆起过去:他一帆风顺的人生、与宝物的相遇、他们——他的第一次折戟。无端地,他想起父亲的话,此刻他仿佛终于找到论据反驳:假若世界真的在他的手中,想要的东西又为什么留不住?但这样的事例,比起驳斥父亲的话语,更像是在讥讽他的无能。
抱着将宝物夺回的心情,王子与宝物组成的新队伍交手了。他不得不承认,在离开自己后,宝物得到了相当可观的进步,而这也意味着,他的存在或许对宝物造成了阻碍。
难道离开他对宝物而言反而是件好事么?为了宝物,其实他应该放手么?王子不愿意细想,而在即将落败的一刹,失去宝物的恐惧占据了他的所有思绪,王子终于对宝物做出了无可挽回的事——
放弃吧。
他对宝物这样说道。
几乎是在这三个字脱口而出的一刹,痛苦与绝望如同海潮汹涌而至。王子即刻意识到,同样的话语曾出自父亲之口,轻飘飘的三个字仿佛要抹去他为此付诸的所有努力,他的不忿与抗争也如同孩童玩闹般被轻易揭过。同样的话语此刻由他而起,仿佛要否定宝物不受他操控后自发进行的一切努力——
原来他一直在操纵对方。就像是他最厌恶的、父亲对他所做的事。
王子输了。人生中的第二次失败降临之际,他终于意识到那些早已存在无可挽回的错误。为什么他会变成这样?还是说,其实他本就是这样的人?最厌恶的手段被他亲手施加给自己的宝物,做出了这种事,他与父亲有什么区别?王子想,并非是宝物选择离开他,而是他早就失去与宝物并肩的资格。
宝物却在这时向他走近,用相识以来最温柔的声音对他说——王子不想重复,事实上他的自尊没能让他在伤害了对方之后还厚颜无耻地任由那样温柔的语言在他身上停驻。
指责也好、挖苦也好、讽刺也好,甚至打他一顿也不为过吧?为什么偏偏要用这种方式回应他所造成的伤害。王子抬起头,却看见宝物高涨的好感值,被他刻意经营又肆意利用的情感,在历经一切后仍然安稳存放于宝物的眼瞳。
王子头晕目眩,脑海中,父亲的声音与他的声音重叠。无限膨胀的绝望里,他捕捉到一刹的清明:与其让宝物接纳这样的他,还不如就此死去。
穷尽恶毒的言语,王子做出了最能伤害对方,却或许是对彼此都正确的决定。
“等等等等。”我听得心惊肉跳,终于忍不住打断,“可说不定,我是说,事实上王子什么都没说啊?”
“要因为没有做出实际的举动,就否认自己所造成的伤害么?”玲王道,“心中产生了那样的念头,难道不算是背叛么?”
我无言以对,只能另寻话由:“那你何必问我凪是怎么看你的?他超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你这不是一直都知道么?”
玲王看向我,嘴角略微扯出一点笑,“故事到这里,其实也该结束了,只是还差个收尾,也许能更好地解答你的疑惑。”
先前说过,王子有个作弊一般的超能力,能让他看清所有人对他的好感值。这项能力对他而言的确好用,有了它,王子能更准确地把控他人的情感。毕竟喜欢总不会是件坏事,一点小小的偏爱会让他的计划更加顺风顺水。
于是,他对宝物略施手段,而后者也如他所料般沦陷。王子实在是一个幸运的人,无时无刻不在享受着他人的喜爱,这项能力又将他的享受变成像GalGame游戏般理所应当的行为。但他人的情感并非游戏里的数值,不是理所当然要被他使用的道具——在王子意识到这点前,他已利用宝物对他的喜欢,迫使宝物为他做了许多事。
而事到如今,在对宝物做出无法容忍的事之后,他竟恬不知耻地妄想:倘若宝物不是因为他所拥有的财富才喜欢他就好了;倘若宝物不是因为对他的好感才妥协,而是发自内心地重视他的理想、认同他的能力就好了;倘若最初的最初,他没有算计宝物的情感,而宝物也只是单纯地想要和他一起实现梦想就好了。
到最后,王子只希望:如果,宝物也能鄙夷这样的自己就好了,要是他能对这样的自己失望就好了。
但宝物没有如他所愿,一个也没有。无论何时何地,当王子看见宝物的眼睛,满溢的好感仍在对视的瞬间投掷到他身上。
这太可怕了,王子在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后,又对宝物产生了新的期待。更可怕的时,他发现在从前宝物面前的自己,竟是如他认为的表演一般发自真心。想要得到宝物的喜爱,这其中原来有他的私心。
有着这种开挂一样的能力,却还是变成了这种关系,该怎么形容?人生果真不是GalGame啊。
我举手提问:“可怕的点在哪里?”
玲王沉默了片刻,向我投来一个无可奈何的眼神:“如果一个人,迟钝得连别人对他造成了很严重的伤害都意识不到,那么,是不是平时就已经对他造成过许多挫伤?如果贸然靠近,谁能保证不会再一次对他造成伤害?太不公平了。”
“好吧,”我点头,“也有道理。”
我提出了一个新问题:“那怎么办,王子殿下,你很愧疚,所以要一辈子都不见他么?”
“做不到吧?”
“做不到呢。”我说,“而且,你也知道他那么喜欢你——我可没有要胁迫你做什么的意思哦,只是陈述事实。”
“我知道。正是因为知道……也许,说了那么多,比起那个人是如何看待他,王子只是想知道,自己应当以什么身份自处吧。”
“如果是这个问题的话,也许答案很简单呢?”绕了那么多弯弯绕绕,最终的解法,我似乎真的知道——其实我不明白,明明是他们俩的问题,为什么解题人是我。
玲王没有说话。
我叹了口气:“也许对于宝物而言,王子就只是王子,所以玲王也只需要做你自己就好了吧。”
“这算什么答案呢?”他失笑。
在他的身后,我看见一双闪动的眼睛,似乎也为今夜某个忧郁小王子真心实意的笑容动容。我的心情也跟着轻快起来。
“我才该问你,原来王子一直都了解宝物的心情么?”
“你觉得王子为什么不知道呢?”宝物、怪人、凪诚士郎,讨厌麻烦,但可以陪着御影玲王踢球,
王子怎么可能不知道呢?玲王道,他正是知道这些,才会锲而不舍的邀请,才会知道原来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好感,利用起来竟如此便捷。为了达成目的,王子可以利用一切,哪怕是他自己。
那时候,他笃信自己能够处理好一切,但过程你已经知道了。一切都超出了王子的预料。没能控制好自己的情感,也辜负了他人的真心。承诺过那么多却什么都没做到,太逊了。
王子还是觉得,自己很委屈。明明都是他的错,他委屈个什么劲呢?可他完美的人生,被包装得静止却无聊透顶的人生,因为那个人而变得一团糟了。
玲王顿了顿,道:“幸好不无聊了。”
“幸好不无聊了。”我笑着接口,“你的故事里,元素太多了吧?非要把直升机手机和魔王勇者放到同一个世界观里么?很出戏啊。”
“千切,”玲王道,“童话故事也要顺应时代变化,落实现代化发展吧。”
“你只是说漏嘴了吧。”我说。
“……”玲王好似无奈,“或许我只是觉得,在故事里也玩不上游戏的话,宝物先生不会太可怜了么?仗着偏爱,王子殿下或许剥夺了他的许多乐趣,如果我也这么做,我和王子是不是也没两样了呢?”
“我倒是觉得,能坦然面对自己的王子殿下很帅气哦?”我打趣道,“这个故事,你先告诉了我,也许我会被人记恨。”
玲王扶额:“不会再告诉第二个人了。”
“要打赌么?等你可以把这个故事讲给那个人时,我就把另一个版本的故事告诉你。”
“……那算什么。”
“好吧,你要向唯一的听众透露故事后续么?”
“未来的事,谁说得准呢?”玲王轻笑一声,“但王子殿下可是超优秀精英,一定能找到平衡一切的方法。名正言顺地和自己的宝物在一起。”他拉开手里的易拉罐拉环,扬起脖子。气泡喷涌的声音传到这头,显得很快乐。
于是,仿佛被他的笑声带动,我也跟着笑了。包间里,歌声仍在继续。
但是——
对另一人的心意如此笃定,“玲王,”我问,“你真的有超能力么?”
玲王在唇前竖起食指,冲我眨了眨眼睛。
至此,再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要说可怕的点,恐怕这里更胜一筹。我想,这世上大抵不会有什么东西能让一双彼此信任的搭档分离。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