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楼主 |
发表于 2023-9-9 13:53:33
|
显示全部楼层
从店里出来的时候,外面正飘着细小的雪粒。
这个季节下雪并不奇怪。冬末的积雪云是铅灰色的,浮在天上浅浅的一层,不像夏天的积雨云那样压得很低,在蓝色监狱这样的地方被关了很久之后终于重获自由,这个时候大概看什么都会觉得心情开阔。
说起来还要感谢绘心甚八,如果不是他在放我们休假前还在“才能的原石”“才能的原石”念个不停,我可能都要把这件几个月前就寄到了的快递永远地忘在御影集团名下的这间珠宝店里了。
在我还在探索能让我燃起兴趣的一切的那个阶段,一位来自北海道的贵公子曾热情无比地给我介绍了他家的宝石原矿,以及陈列在他自家三层豪宅中的、无数闪得人眼花缭乱的各色珠宝。他为人开朗热情,对有潜力的朋友像对他的收藏品一样友善积极,那年春假的时候他甚至邀请我和他一起出了趟国,在空气稀薄、天空渺远的高原上考察天然的玉石矿产。
“独一无二!”他充满激情地举着一块刚刚切割好的颜色鲜绿的翡翠原石,眼中是对这个冰冷的无机化合物满溢的钟情,“每一块由你发掘的宝石都是只属于你的独一无二的存在,把它们从暗无天日的地下带到世人眼前,所有人都能看到它的美丽和闪耀,但你知道它是独属于你的,这就是宝石最让我热血沸腾的地方!”
那时的我正致力于克服高原反应并恼怒于自身体质的不完美,面对他那惊人的热情其实提不起什么劲,但是毕竟对方那炽热的情感如此真诚,我也微笑着为他拍手,尽可能真心地称赞了他所展示的所有宝石原石。
一般情况下,我从不与人结怨,尤其是这些在生意场上总有可能遇到的合作伙伴们,留下一点善意就是为未来的生意留下一点余地。
于是表现得和善的结果就是现在我手里的这块鹅卵石大小的翡翠原石,它已经经过了初步的切割,外形如一颗圆润的灰色水滴,只在侧边露出了一点澄净无比的玉色,仿佛石头里盈着一汪清澈的水。
大约半年前,那位宝石狂人深入南亚,在信号断断续续的矿洞里给我打来视频电话,兴奋地表示给我选好了最适合我的生日礼物,说它可以作为属于我的独一无二的宝石,并热情地建议我亲手打磨和雕刻它,享受制作与诞生的过程。
其实那时候我已经热爱上了足球,最想要的东西已经被名为W杯的奖杯和名为凪的天才占据所有名额,分不出半点热情给其他的什么,但那份真诚的热爱还是触动了我,我认真地给他编辑了感谢的短信,并在进入蓝色监狱后嘱咐附近的珠宝店帮我保管,虽然还是不小心将它遗忘了很久。
我走下店门前的台阶时正好有几个同伴从不远处的甜品店里走出来,蜂乐穿着一件亮黄色的羽绒服,像只蜜蜂一样活泼地跳了过来。
“哇!”他凑过来看我手里还没放回去的原石,“玲王,这是什么?你买了什么宝石吗?怎么是灰色的啊?”
“不是买的,”我笑着把侧边露出的那点翡翠给他看了看,“这是翡翠原石,之前朋友寄给我的礼物,现在才想起来拿而已啦。”
他伸出手指捏起原石对着有光亮的地方研究起来,把他身边的洁吓了一跳。
“快放回去啊蜂乐!”洁一脸紧张,“摔坏的话卖了你也赔不起的吧!”
我被他的话逗笑了,“以蜂乐现在的身价倒是差不多哟!”
“凪那个家伙是不是又在半路上拐进游戏厅了,”千切看了眼手机,无语地叼着热可可奶昔的吸管,“话说玲王你还是快给他打个电话吧。”
“呃,”我犹豫地拿出手机,“按说应该能准时才对,我有提前叫他出门来着。”
雪渐渐大了一点,街上因为昏暗的天色而提前亮起了灯,就在我准备打电话的时候,不远处的街道转角处走出了一个个子很高但慢吞吞的身影,一如既往地边走边看着手机。
“喂!”我向他摆了摆手,“这边!凪!”
“哦……”他走了过来,鼻尖被冻得红红的,手上倒是戴着手套,但身上只穿着一件厚风衣,里边混搭着奇怪的加绒卫衣,“这么冷的天气应该窝在被炉里打游戏才对啊,为什么还要出门。”
“你……”洁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还真是不怕冷啊,凪。”
“谁说的,”他没精神地缩了缩脖子,“我快冻死了。”
“羽绒服呢?”千切挑眉。
“忘记收拾到行李箱里了。”
所有人都露出了“果然如此”的神情。
凪这家伙,明明曾经一个人住了很久,但是照顾自己的能力基本上是负数……可能自己住的时候也只是保持着最低生存标准吧。
“真是太夸张了,”我解下自己的围巾帮他绕在了脖子上,“凪,应该训练一下生活能力了。”
“不要。”他干脆地否定了,又转头看向我,“围巾给我了,玲王怎么办?”
“这样就好啦。”我抬起下巴把长款羽绒服的拉链拉到最顶端,刚好能护住脖子和耳朵。
“马狼和蚁生他们已经到旅店了诶,”洁晃了晃手机,脸上是有些兴奋和雀跃的神情,“我们也快点出发吧!”
这次休假我牙丸倾情推荐了一处位于山脚下且偏僻又环境优美、质量也相当不错的温泉旅店,要知道进入到这一阶段的各位都算是小有名气了,集体出游还是选择清净且不会被打扰的地方为好。
离开那个令人时刻保持紧张的环境,高中生们终于都解放了天性,表现出了活泼和幼稚的一面,刚走进旅店,马狼就顶着湿漉漉的长发和腾腾的杀气从我们面前的走廊跑了过去,走廊那一端正大笑着的爱空和长手长脚连逃命都很潮的蚁生显然是始作俑者,还没吃饭就用温泉水融了马狼的发胶,蜂乐高兴得不行,把包丢给洁就愉快地冲上去凑热闹了。
我牙丸像只纯天然的动物摆件一样蹲在前台木质的柜子边,帮笑得友善的小姑娘分发房间钥匙。
“要准备吃饭了哦——”他向走廊那头的混战现场喊话,“再不换衣服要晚了。”
因为休假而熬夜打了半宿游戏的凪手脚并用着艰难爬上了旅店的楼梯,我拿着两人份的行李帮他打开了房间的门,把行李放进壁橱后又把要换上的浴衣和钥匙都塞进了他手里。
“醒一醒啊凪!”我有点无奈地揉了揉他的头发,“这是你的衣服和房间钥匙,钥匙千万不要弄丢啊!”
“丢了有什么关系,”他接过衣服懒散地打了个哈欠,“玲王有钥匙不就好了。”
“你在说什么啊,”我有点无奈地笑了笑,“我和你又不是一个房间,我有钥匙也没用啊。”
“啊?”凪像是终于清醒了一点,露出了有些迷茫的神情,“那我和谁一起?”
“我想想……应该是洁和蜂乐还有马狼吧。”
凪的表情像是在喊救命,“什么啊,要和马狼女仆住一起真是麻烦死了……我要换房间……”
“这是我牙丸安排好的哟,”我拍拍他的头,“这种时候应该少给人添麻烦啊,不过我可以跟你换就是了。”
“玲王不能跟我一间吗,把马狼换走吧。”
啊,嘟起嘴巴的认真抱怨……对马狼的洁癖相当有意见啊这家伙。
我没有立刻答应,只是换好衣服后和凪一起下了楼。
有时候想想还觉得挺不可思议,在绿茵场上厮杀得你死我活的家伙们休假的时候能如此和谐地凑在一个房间里,闹哄哄,像是参加学校组织的旅行一样,愉快和谐地吃饭。
不过其实也并不奇怪,这里的大多数人其实都有着远超同龄人的心智,毕竟把竞技场上的情绪带到普通生活里算是相当差劲的运动员行为了——没错,这里指的就是拒绝了邀请的糸师凛——我与他在场下的交集不多,不如说是零交集,他或许天生性格就是如此,只是场上场下如一罢了。
真的是久违的轻松时刻,吃饭的地点不再是集体食堂,没有积分限制的饮食,没有固定的开饭或结束时间,大家都尽情地闹了个够。蜂乐举着饮料瓶子当话筒,搂着洁的脖子把饭厅当成了卡拉OK的包厢,之前和这家伙不熟悉的人们现在都对他印象格外深刻了,乌和乙夜觉醒了人来疯的属性,架着挣扎着想逃跑的洁和更兴奋了的蜂乐一起“巡回”演唱,冰织和黑名他们几个德国队的家伙曾试图解救他们的前锋但宣告失败。
局面在爱空加入之后变得更加难以控制了,在我和凪面前的小桌子差点被路过的蜂乐一脚踢翻之后,早就摸出手机开始默默打游戏的凪终于下定决心克服刚吃过饭的懒惰,打算一个人偷偷溜到楼上的房间睡觉。
“玲王掩护我,”凪煞有其事地躲在我背后,“现在是‘紧急事态’了,被发现就一定走不了……”
话音未落他就被眼疾手快的爱空一把逮住了,说起来我也有了让这家伙多参与集体活动的意识,于是在凪幽怨的目光里,我快乐地拍着手和大家一起起哄让他也“来一首”。
最后,在因为换衣服和洗头发而姗姗来迟的马狼公主的怒吼声中,人们终于消停了,嬉笑着收拾好自己后前往了温泉浴池。
外面依旧飘着细碎的小雪,四季常青的植物给室外温泉增加了不少野趣,我已经记不清上次泡温泉是什么时候在哪里了,或许是在北海道的某个高级酒店,但几个月来这样的放松时刻十分稀少,再去对比什么体验实在是扫兴了啊。
凪最终还是放弃了溜回房间睡觉的计划,此时正顶着毛巾像只懒散的水獭一样仰躺着泡在水里。
“好累……”他把头枕在温泉池边沿的石头上,“嗓子好痛,玲王,我好渴。”
我没忍心告诉他他刚刚唱的歌完全有气无力而且相当跑调,随手拿了一旁放着的咖啡牛奶递给了他。
我牙丸和我们在一个池子里,正手捧着橘子一边扒皮一边相当严肃地给围在他周围的人讲着有关山野或温泉的怪谈传说,这个节目在刚刚吃饭的时候就在进行了,考虑到这里的大多数人都从小生活在繁华的城区,我牙丸的故事让大家都听得津津有味。
“上学的路上路过深林被三只狸猫拦路袭击……”雪宫的嘴角抽了抽,“抱歉,冒昧地问一句,你及时打狂犬疫苗了吗?”
“难道不应该是冬天的夜晚放学路上路过坟场,回家后发现家人都很奇怪,一觉醒来房子变成了石头和树叶,然后发现昨天的人都是狸猫变的吗哈哈哈哈哈哈哈~”
千切的想象力还蛮复古的,一旁沉默寡言的国神也没忍住笑了一下,这家伙和我们集合之后就一直被千切强行拉着聊天和参与各种社交,一整个不想说话却又不得不回答他的样子,说起来有种一物降一物的趣味感。
“生活在城市里最多听到些都市传说吧,小时候大人会讲来吓唬小孩子的那种,对吧,玲王?”雪宫笑着看了看我。
“啊,”我也笑了笑,“是啊。”
话题在我这里没能继续下去,几个人又继续热火朝天地分析起了各自家乡的那些传说怪谈,大有一起了解一下彼此童年阴影的意思。
其实在我小的时候,从来没有大人讲过什么传说或者怪谈类的故事,我的父亲不会对我说这些没有意义的话,母亲同样如此,老婆婆更不会说这些无益于孩子成长的东西。
我的童年可以说没有任何阴影,即便父亲有时候会让我觉得陌生和恐惧。在我还很小的时候,他会抱着我来到高层的落地窗前,指着遥远处的地平线,用那种狮群首领一般的语气告诉我,玲王,将来你要继承我的国度,你的每一步都将是辉煌灿烂的,直至人生的终点都是如此,因为你是我的儿子,所以这一切都是注定的,这一切都是必须的。
“必须”这个词汇是我在成长的过程中从他们口中听到的最多的一个,后来也渐渐成了我自己习惯用的。“必须”胜利,“必须”成功,“必须”得到,“必须”完成——因为我是御影玲王,姓氏已经注定了许多。
那个父亲和母亲同样描摹过无数次的未来是那样清晰和触手可得,就像写在我为自己准备的计划本封面上的那个目标一样。
长大一点后的我看过了《狮子王》,辛巴的父亲说所有阳光照耀的地方就都是属于你的领地,而尚且不知天高地厚的我曾顺从着父亲的想法,想要把阴影处也收为己有。
直到我遇到了人生中第一个意义上的阴影。那应该是在我小学低年级的时候,我的头脑聪明过人,天生早慧,自制力同样远超同龄人,在做好各项计划内与计划外的事情之后,我喜欢尽情探索这个世界上能让我燃起兴趣的东西,电影、书籍、漫画、游戏自然都包含其中。
其实直到现在我也不确定只有十岁左右的我是不是真的能看懂那些有些深奥的文艺作品,但就是在那一个放学后自由活动的午后,我坐在学校的放映室里看完了享有盛名的《楚门的世界》,从放映到结束一共103分钟,我已经记不清当时的心情,只记得电影结束后我打开放映室的门,接收到了人生中第一次的、来自我的老师的告白。
有点像是一场闹剧,在被电影中设想的情况震撼之后又被古怪的感情惊吓,还是小学生的我竟然开始认真地思考,会不会我所经历的一切也像楚门一样,一直以来,观众们想看的剧本就是一个天之骄子的诞生和成长,直到他沿着一条完美的弧线毫无意外地走到人生的终点,而今天发生的事也只是为了满足某些观众猎奇的口味呢?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感到头脑错乱一般的恐惧,也是第一次对我习以为常的生活进行质疑和反思,尽管那种荒谬的情绪并没有持续很久,当天夜里我也还是在熄灯之后摸索着用网上搜来的方法测试了一下我的房间里是否有摄像装置,还不小心惊动了老婆婆,后者相当夸张地为了我的顾虑而请来专业的安保人员,将整个房子的电子系统都认真排查了一遍。
于是,一切都向我证明,我是真实的,我周围的世界同样如此,但它同时也是无趣的——没有挑战性的、被所有人奉上的一切都味同嚼蜡,而对新鲜事物的热情总是短暂燃起又迅速湮灭。
我猜想或许是因为我总是能做成各种事情,“天才”这样的感叹出现在我的每一个成长阶段,但不过分自傲也不是出于矜持或虚伪,而是我真实地知道世界不是因我而转动,我清楚自己的极限在何处,在那极限之内的都是我应该且必须达成的。
后来,当我逐渐进入青春期,逐渐发展出更成熟的自我和思维之后,我才逐渐能够清晰地体会到那些若有似无的压抑和如影随形的孤独感。
行走在一条既定的道路上,这条道路上的障碍都能凭借自己或其他的助力铲平,一路无风无雨,是康庄坦途,你可以做并做到任何你想做的事情,除了离开这条道路。
我再次想起了《楚门的世界》,看来在这个意义上我就是另一个版本的楚门,有时候父亲的脸会和我记忆中操纵桃源岛这项大型综艺项目的导演相重合,一样傲慢,一样无所不能,一样控制着身处其中的人,包括我。
我在他掌控的世界中学到了许多,其中包括一些商人常有的惯性思维,比如我总是习惯性地去维持人群的平衡并像父亲一样做秩序的掌控者,将互利互惠作为与人交往的一大准则。
见惯了生意场上无声厮杀的我很清楚这一点,互利互惠是和平相处的前提,永恒不变的只有利益,人心是复杂的,但往往受利益驱使,因此掌控人心也变得有捷径可循。
自我出生以来,老婆婆就一直在我身边照顾着我,而来自父母的第一个笑容是在我三岁那年将正确的积木交到他们手中的时候,这是我学会的第一个等价交换——来自他们的认可和夸奖需要用完成他们的期许去换取。
这不是我的擅自想象,富家子弟中不乏因为不长进或天资愚钝而被家族弃如敝履的家伙,他们像垃圾一样花天酒地自我麻醉,在挥霍一空后就会烂在角落无人问津,那些多子女的家族更是每天上演着精彩绝伦的戏码,而我独生子的身份也不过是父母在衡量过我的价值与子女互争会产生的成本之后的产物。
我知道我是有价值的那一个,是不会被抛弃的那一个,在我身上的这种潜在的生存法则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的处世观念。我不是没有反思过这种思维模式,毕竟人与人之间想要真正结交还是需要真心,可是如何随心而动变成了对我的一种考验。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尽情地表达喜怒哀乐是一件像呼吸和进食一样自然的事情,无论是极端的思绪还是不够理性的大喜大悲都是从心流露的,有了这些不需思考、不需顾虑太多的发泄,人性中天然和纯粹的那一部分就能展露无遗。
但对于我来说,那种习惯性的思索与衡量似乎是与生俱来的,在成长的过程中又得到了进一步的巩固,即使我再如何让自己尽可能放松地、真诚地、自由地表达情绪,那种发自内心的、有着改变人生的力量的“天然一刻”还是很难在我身上降临。先迈左脚还是先迈右脚?当人开始思索这些的时候就会发现自己已经不会走路了。
我明白这一点正是我所欠缺的,心中的火种始终熊熊燃烧着零度的火焰,却不知道该去点燃什么。意识到这一切之后我加倍努力地寻找着,像意识到世界虚假的楚门,但即便身处桃源岛,我也要做书写剧本的那个人。
曾经我以为这场无趣的独角戏还要上演很久很久,但发生变化的契机就那样突然降临了——W杯就是那盏从天而降的摄像灯,我乘着船迎着父亲降下的、阻碍前行的暴风雨终于来到虚假世界的边界,船舷戳破了墙壁,但我迟迟找不到通往外界的出路。
——直到凪的出现,他带来了阶梯和门。
我一直都很清楚,对于足球我不是“被选中的人”,我的才能不足以支撑我一个人实现我的梦想,所以遇到凪的那一天,其实是我看到“希望”的那一天,我心中的火焰终于找到燃料,从此之后可以开启不一样的人生,可以摆脱无趣的生活,从这一点来讲,凪是拯救我的那一个人,对于我来说,与“奇迹”无异。
那是我第一次遇到这么奇怪的家伙,明明身负不可思议的才能却不愿运用,宁可做一颗蒙尘的明珠,只甘于过平淡懒散的生活,这在我惯有的人生信念中是绝不应发生的事情,那时的我觉得,发掘凪的才能无异于发掘被世人遗漏的、稀有的宝物,十几年来我所拥有的一切都不过是轻易可得的“俗物”,但凪不是,他是我所发现的宝物,是我的奇迹。
对于我的这种想法,那时候的凪总会吐槽我漫画看了太多,但他不知道他对于我来说是多么重要的存在,我从不曾将他看作我的什么奴隶或附属,非要说的话,他是我想要发掘的、属于我的明日之星,也是我出于私心想要拥有的、独一无二的伙伴。
现在回想起来,楚门为何不愿留在虚假的桃源岛,仅仅是因为那里是一个巨大的人造摄影棚吗?不是的,是因为那里的人都是虚伪的演员,他在那里体会不到真正的亲情友情和爱情,所以唯一与他真心相爱过的女人就成了他的精神支柱。人处在不舒适的环境中才会想要逃离,或许不是因为我什么都有了才觉得无趣,而是因为我得不到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大概这也是我选择离开父母为我安排的人生的原因之一。
这些话我从没有和凪说起过,我一直都清楚是我出于私心才将他拉进足球的世界,才将他带来蓝色监狱,我自信自己的能力能保障他的生活和未来,让他可以没有后顾之忧,更相信他的天赋能让他青云直上,他想要过悠闲平静、不需要为金钱忧愁的生活,我就用他的梦想与我的梦想等价交换。
我自认为这样公平无比,也相信我会是那个改变他的人,会成为他独一无二的羁绊,但直到我们分开之后我才意识到,在这之前我太过沉浸在一个人的兴奋里,忽视了很多重要的东西。
雪已经停了,随着夜色的降临,气温也已经渐渐降了下来,我牙丸他们已经离开了有着温泉浴池的庭院去了室内。
我向凪的方向看过去的时候才发现这家伙竟然飘在水上睡着了……更像水獭了。
“凪,”我不得不把他拉回来,“醒醒啊,太夸张了吧……”
洁和蜂乐这时也刚好拉开门邀请我们去玩桌游,我把毛巾和浴衣丢给凪,催促他快进屋去玩。
“唔,还没睡够……”他半梦半醒地爬上了岸,又回头看我,“玲王不去吗?”
“先不去,”我从手袋里摸出了那块友人送的翡翠原石,“难得有放空的时间啊,我也想要多发会儿呆。”
原本打算站起身的人停下了动作,转而坐到了池边的石头上,“玲王,你怎么了?”
对上凪那双平静的眼睛的时候,我突然有种想事情被抓包的尴尬,“哈,什么怎么了?”
“平常的玲王不会这样,”他很笃定地伸出手指开始数,“如果是玲王的话,会在出发前来找我和我一起走,不会不答应我和马狼换房间,不会让蜂乐他们抓到我,会带我一起唱歌,不会一个人发呆那么久,会说要和我一起去玩桌游赢过大家。”
“……我……”我有点震惊地看着他,没想到凪也会有这么敏锐的时候。
“这是什么?”他没有等我回答,指了指我手里的原石。
“……翡翠原石,”还好转移了话题,我把露出了冰色的那一边对着他,“很漂亮吧,我在想要把它雕刻成什么呢。”
他“哦”了一声,随后也没有起身的意思,也没有再问我什么,似乎注意力被短暂转移后又转了回来,在等我回答之前的问题。
真是人生中屈指可数的被难住的时刻,我只能在脑海中拼命思考接下来用什么转移话题才显得自然不尴尬。
果然这时候还是选择带凪和洁他们一起去玩比较合适……
这样想着我也从温泉池里站了起来,正打算说些什么的时候,从屋子那边突然传出了一阵不小的动静,不知道蜂乐又搭错了哪根筋,和秃头栗子一起拉开拉门打闹着冲了出来,两个人像加速中的小炮弹一样撞了过来,刚刚好撞到了我和凪,哗啦一声在温泉池子掀起了好大的水花。
凪在掉进了池子的瞬间还呆呆地喊了一声“黄牌”,反应过来的我笑得差点呛水,然而在我甩着水爬上来的下一秒我就笑不出来了。
——那块翡翠原石在水中不小心滑落了,现在我的手里空空如也。
于是还笑着把温泉池当游泳池扑腾的蜂乐和秃头栗子发现我一脸凝重地在巨大的池子里到处摸来摸去,然而作为活水的温泉池底有着许多类似的鹅卵石,无论是颜色还是大小都很难分辨,特别是水也并不是多么清澈,底层的部分还在缓缓流动着,可以说是雪上加霜。
“你们两个,”我在几番寻找未果后微笑着直起身,把湿漉漉的头发背到脑后,“玩得很开心啊?”
五十岚这家伙似乎很快意识到自己闯了祸,一边尬笑着一边缓缓往池外挪动,“啊,那个,玲王,你是不是掉了东西啊,哈哈哈……”
蜂乐还在那傻笑,秃头栗子颤巍巍地拉了拉他的衣领,于是下一秒我们三个同时动了起来,穿着湿漉漉的浴衣穿过院子和活动室,开启了追杀和逃命的模式。
整个旅店的一楼都回荡着秃头栗子那因为极速奔跑和害怕而变调“对不起对不起啊啊啊”的声音,蜂乐跑得一点不比他慢,看得出知道错了但是不多。
拿着扑克的千切啧啧调侃着,“这种速度我也自愧不如啊~”
“限定版逃命速度,”和他们一起打扑克的二子评价道,“难以复刻。”
等我一手一个拎着他们回去的时候,众人今天的活动都已经到了尾声,活动室里只剩几个还在收拾东西的人,两个人都乖巧地坐在榻榻米上,五十岚弱弱地表示,或许现在的他们能付得起赔偿款。
“你的话,踢球十年差不多吧,”我无情地戳破了他的自信,“蜂乐嘛,差不多三年?前提都是不吃不喝,呵呵呵……”
两个人连同在旁边不放心蜂乐而等着他的洁都把嘴巴张成了O型。
“是啊,”雪宫耸耸肩,“黄金有价玉无价,丢的是玲王无价的宝物呢。”
不知为什么,“宝物”这个词让我觉得有些别扭,我也当然不会真的为难五十岚和蜂乐,毕竟这只是一场意外。
“算了。”我叹了口气。
已经到了该熄灯休息的时间,还有精力的人出发去市区准备通宵,剩下的人也陆陆续续回房间准备铺床了,我在蜂乐和五十岚愧疚的道歉中两巴掌把他们扇到了洁和马狼的手里,说起来这里最可靠最正常的高中生也就是他们了。
带着一点说不上来的心情,我回到了温泉池边,凪早已经不在那里了,估计已经回房间打游戏或者睡觉了吧,意料之中但又让我忍不住觉得心里有点空落落的。
雪已经彻底停了,夜里云开雾散,露出了一轮皎洁的弯月,在温泉水上漾着漂亮的点点冷光,乐景衬哀情吗这是……
人生中目前为止所经历过的不顺大概都集中在这几个月了呢,那块翡翠原石的价值如何我倒是并没有那么在意,只是送它给我的友人曾说过,或许它可以由我亲手雕刻,成为独属于我的存在,拿到它的时候我其实曾为这个概念而感到过瞬间的心动与欣喜,但现在再想已经没有意义了,我也失去了它。
凪确实是敏锐的,他所说的一切的确是我有意无意中促成或避免的。
在与他分开之后,我花了很长的时间调整心情,最终决定一个人走下去,因为我看到了他的变化和成长,知道他离开我是去往了更适合他的地方,也知道在原地停留没有任何意义。现在他回来了,我同样需要时间来调整和适应。线性流淌的时间注定了发生过的事情都无法改变,即便齿轮已经重新起启动,回到从前也已经不再可能了啊。
从前我忽视了很多重要的东西,总是执拗地自说自话,天真地筹划未来,妄想着真实的世界也像我在桃源岛的故乡一样容易掌控,凪是对的,曾经我困于情绪,怨恨过他,也对他说过过分的话,我痛恨那样不够成熟、不够理性的自己。
在和凪冷战的那段时间里,我曾设想过很多种他回到我身边之后的情形,想过要冷漠地对待他,想过要和他好好聊一聊,想过要加倍努力让我能够一直站在他身边,去完成那个我一个人很难完成的梦想,可真到了那个时刻,我终于明白错的人其实是我,凪一直目标明确地向前走着,而我却因为患得患失在原地踏步了很久。
我不想操纵凪的人生。甚至不愿意给他带来哪怕只是一点点的、不够“天然”的改变,我担心那是不正确的“化学反应”,我担心还在成长中的天才会因此而染上杂质,所以我总是对他说,“保持这样就好了”——所谓掌控人心的方式都不应该用在他的身上,凪早已不再是我的宝物,他是他自己,不是冰冷的无机化合物,他有着独立的人格和绝对的自由,我不愿,不应该,也不能“雕刻”他。
现在的我只感到庆幸,还好那时候凪坚定地选择了洁的队伍,还好那时候的自己没有真的去阻拦他,还好在这里他遇到了洁,遇到了马狼,遇到了凛,遇到了克里斯教练他们,那些“天然”的一刻在天才之间碰撞交汇迸发了灵感的火花,而我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也因为这些相遇和经历收获了很多。
这是一种很奇异的感觉,经历过这一切的我仿佛终于来到了世界之书的面前,它庞大、复杂、真实,蕴含着无数的未知和触动人心的喜怒哀乐,在我走出桃源岛之后的如今才终于翻开了它的书页。
回到楼上房间之后还是毫不意外地失眠了,月光皎洁地透过窗户照在榻榻米上,我觉得自己也没在刻意想什么,但思绪就是异常清醒,没有一丝睡意。
再躺下去大概也只能睁着眼睛直到天亮,难得的休假,我不想第二天顶着一双黑眼圈,索性悄悄出了门,打算散散步酝酿一下睡意,毕竟这时候拿起手机就更别想睡着了。
旅店的一楼已经熄了灯,但月色明亮,也能看清路,我打算去温泉池边坐一会儿,如果超级幸运的话没准还能找回那块原石,虽然我不抱什么希望就是了。
在我走到活动室的门前时突然听到了里面有些响声,我有点意外地拉开了门,发现里面的小灯开着,通往庭院的门也半敞着,室内的温度算不上暖和,有一个身影正坐在角落里擦着头发。
“诶?”我走了进去,有种半夜遇到探险队队员的感觉,“竟然也有人还没睡觉吗,不会是打算通宵但又回来了吧?”
“玲王?”
坐在角落里的人转过头来,头上还披着毛巾。
“哈?”我很震惊,随后冲了过去,“凪?!”
“你是不小心掉进温泉里了吗?”我接过毛巾帮他擦着头,“洗手间在楼上就有啊,怎么跑到外面去了?”
“我又不是五岁的幼稚园儿童……”凪向我伸出手,“没想到玲王也没有睡着,我还打算明天再给你呢。”
他手心里躺着那块水滴形状的翡翠原石,露出冰色的那一端在月色下像一泓清澈的水。
我说不出话来,连伸手都忘记了,凪见我没有接过去,就直接把原石放到了我的手里。
“为什么那么轻易就放弃,玲王明明挺喜欢这块石头的吧,虽然确实不太好找,我找了好久,去借了网兜才找到,”他抬起头看向我。
“不要那么轻易就放弃啊,玲王喜欢的东西,明明没有丢掉。”
我还愣在那里,很久才回过神,然后突然就笑了出来。
“谢谢,”我继续笑着,一边替他擦头发一边很认真地说,“谢谢你,凪,一直以来,都很感谢你啊。”
“我现在有点明白玲王那天的感受了,”他闭着眼睛任由我揉搓着他的头发,“突然说谢谢,就好像要分开了一样,以后都不说了。”
凪这样说着。
可我的心里有很多的谢谢,也有很多的对不起想要告诉他。
谢谢你一直以来的包容,谢谢你愿意陪伴我完成梦想,谢谢你愿意当我的奇迹,也很想说对不起,对不起没办法给你真正想要的,对不起不知道该怎么帮助你找寻真正的自我,我从你这里得到了许多,却无法反馈给你等价的东西。
曾经分开的时候,那些我没能说出口的话,和这些没能传达给你的感谢、祝福和抱歉,希望有一天,我可以开朗地笑着告诉你。
在那些未知的未来,或许有一天,命运会需要我们分离,在那之前,我会用我的全力努力变强,和你站在一起,成为不逊色于你的存在,但当那一天真正来临的时候,曾经的约定变成了束缚前进的枷锁,我也会毫不犹豫地断开锁链,让两端的人都能获得真正的自由,对此我已经做好了绝对的觉悟。
如果有一天,我们天各一方,隔着半个地球,想起我们曾经的相遇,还能不约而同地觉得,“啊,那时候和凪/玲王相遇了,真好”,那么我所做的一切,都将是无悔的选择。
End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