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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6-22 00:3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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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面杀青。半年,对拍摄来说很难界定长短。在封闭的岛上,任何细微的体验都被拉得更加漫长,结束的那一天很多人脸上都露出了解脱的神情。导演小林走过来,张罗着后续的安排。我回看场地上散落的设备和文件,已经唐突地升起留恋。
胶片送去冲洗,扫描再到精剪,最后交付荧幕,又需要多久的时间呢。
1
开拍前的准备是场噩梦,制片人试图开玩笑,说我们剧组的摄影师位置好像也被诅咒了。
没有几个人真的笑出来。她自己也是。
最开始谈好的国际大师中途接到旧相识的请求,很抱歉地爽了约。小林很有骨气地说我们不需要不能专心的人。时间还余裕,很快她又定下第二个。
找摄影师需要快狠准,好一点的总是无数剧组抢,预约通常往几年排。
意外再次发生的时候,即使是小林也说不出狠话了。开拍在即,镜头后的位置竟然空缺,对哪里都没办法交待,但我们也没办法冲去医院,把人硬拉出来。
小林急得一抓一把头发,我只是副导演,负责选角,也被拉进烟雾缭绕的工作室,跟她,跟制片一起蹲在房间,日夜不休地筛查名单。
不停打电话确认日期是极其痛苦的一段折磨,在那个时候,凪诚士郎的名字出现了。
即使如此紧要,一开始他的名片还是被我们放在很后面。新人摄影师其实不是我们的考虑,就算有过再亮眼的表现,没有量化就是不够稳定,水平起伏太大,对我们来说不是第一选择,甚至也不是其次的选择。
然而一个一个地按照需要的条件排除过后,他是唯一剩下的那个,固执又坚定。
2
初次见到这位传说中锐气逼人的天才并不是很愉快。小林给他看剧本,看部分的分镜,他接过来随手翻几下,并没有表现得感兴趣。
也许只是他那张脸缺乏表情,但还是令人恼火。但彼时的我们只能把他当成唯一的救命稻草。
小林抬出我们的主演。那时玲王刚靠出彩的反派戏份拿到影帝满贯,提名更是全斩,实在耀眼得让人难以直视。讲到他的时候,一向急躁的小林也不免带着全然肯定的意味,然而穿着卫衣的、待定的摄影师,只是“哦”了一声,说“我听过、看到过”。
小林气得不轻。我虽然没有什么情绪,也认定他会和我们的主演合不来。这是很明显的。从内到外,从他那睡得到处连翘的头发,到漫不经心的态度,都跟玲王截然相反。很头疼,作为摄影师,他可以跟任何人合不来,但不可以跟演员,尤其是第一主角合不来。我们开始萌生退意,但现实让我们无路可退。我们的主演要成为绝对的中心,摄影师需要能捕捉到他的种种特质,用最细腻的眼光。而凪的这种,跟玲王完全不同的气质,让我们打退堂鼓。
后来的凪用无数张缱绻的画卷让我们庆幸没有在一开始咬牙把他换掉。他和男主角产生了一些奇妙的化学反应。他和玲王,在镜头的交流之间,用胶卷柔软地缠绕过百转的线,几乎包裹起来,隔离出独属两个人的、全新的境界。
他用胶卷编织了一个茧。
茧不是完全封闭的。很快冲破出来,化成蝴蝶飞到所有人的眼睛前面。
3
凪很奇怪这件事是不奇怪的。
小林要讲的是极其安静的故事。凪的摄影风格其实很匹配,人物自然,尤其擅长景象拍摄,但当他一脸懒散地坐在片场,盯着监视器,张嘴就说出:“好吵……”的时候,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我蹲在后面,看向摇头的小林,考量是否需要劝解。玲王的声音率先亮起了。
“在说画面?有人才有温度啊。”
“这一段只要景才好看……”凪两手空空地坐在那里,看他那样子倒像是个大老板,刚来第一天就毫不羞愧地指责小林的画好的分镜。
“怎么会呢?”玲王也凑过去看。有主演大人帮忙搞定麻烦精,我偷闲地停住脚步,转为专心的旁听。
玲王很自然地搭着凪的肩膀弯腰下去,他认真地检查屏幕,而凪偏过头,看他的侧脸。
“你看……”
“别动。”
“诶?”
凪突然不再回复这场小小的辩论,而是来回盯了玲王好几眼,然后沉默地转头过来,微妙地示意我。我无奈地拍了两下手:“保持这个姿势——先试一条——!”
[镜头里的你、很好看。]
也许凪有一种奇妙的天赋吧,当他凝视某个事物的时候,能够直接看到对方在镜头下的样子。他更有一种可怕的直觉,第一秒就知道一个景最好看应该是什么样子。拍电影其实没有正确的答案,但始于凪的争执,最后不被他用成果说服的很少。几天之后,片场开始传闻,大家都对合作的是个天才有了确定的认知。
玲王在他的镜头下抓眼得让小林流泪。我想这有很多原因,比如,玲王是主角,是唯一的中心;玲王本人长得就很受上天偏爱;以及,镜头,以及镜头后的那个人的视线经常聚焦于他,太过熟悉他的一举一动。
“不只是好看,是要很迷人……”小林重复讲述的魔幻概念不再只是概念,轻飘飘地飞下云端,接触到现实,“要一眼就给人‘好看的人很多,但只能看到他一个’的感觉。”
凪做到了。
他尤其擅长拍摄玲王那些微妙的,勾人心悸的眼神戏,玲王的表演再怎么出神入化,他也能不动声色地跟上,如实地还原,甚至帮助其他人跟上他。玲王稍稍跨过界限的时候,他也能动用技巧,把沉浸中的人稍微拉回。演员和演员,演员和导演的交流是非常常见的,但少有这样演员跟镜头陷入一场狂热无可救药的热恋,其勾动的灵感之火几乎让旁观的人也目眩神迷地被烧灼。看凪拍摄的玲王会有借用天才眼睛的奇妙感觉,如果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的话,请想象近视的人终于体验到整个世界陡然清晰,连空气好像都变得新鲜,那样的瞬间。再先进的摄像头,其实也难以比拟人眼上亿个的感光细胞,这点在面对那些不上镜的演员时,尤其突出。然而在凪的手下,我们能够如此直观地,突破限制地欣赏玲王的内在和外在,他总是能找到那些氛围和角度,能够让隔着屏幕的人也得以观察,不止是如何描摹五官的形状,连周身流动的气场也用定格捕捉。
这些奇迹凝固的瞬间让人难以移开目光。天才的作品确实俘获人心。
随着工作的推进,大多数人对凪的态度越来越好。而他还是那样,待在镜头后面,看似苦闷地调度,偶尔需要动态拍摄,也会乖乖去手扛设备。观赏这种戏总是格外让我心惊。凪手持镜头,玲王在前面引导着他,像是带路,让凪片刻不离地跟随。或者有时候,凪轻轻跨在他身上,两人之间只隔着镜头,玲王直视他,而他低头注视画面的主人公。玲王的任务是在他面前展现最完美的姿态,而他要安静地观看,把自己的所见传达出来。这个过程总是比想象中还要使人心惊,面对对方的时候他们连呼吸好像都有额外表现,交织在一起紧密得整个片场都不能轻易呼吸。
完成那个漫长又美妙的长镜头用了整整三天,小林反复让他们重新尝试,只因为每一次都会有更好的结果、更多的可能性,我们不得不中途停下来很多场,讨论确定要用的新点子。说话的时候玲王时不时侧头笑着看凪,他神采奕奕,而凪昏昏欲睡。
他揉了揉凪的头发。
玲王离开之后我走过去,递给他一杯冰镇果汁。
凪看似散漫,其实也有自己的固执。比如,他总是喜欢尽量少人的环境,因为在他眼中,那样的世界更容易拍得美丽。凪对他镜头下的画面,其实有着跟软绵习性不太一致的掌控欲望,实际上就是对风景的追求。
我想我们终于让这个慢热的人跟我们同步,靠玲王的影响。我们所有的制作人员,都应该对电影陷入一场狂热的迷恋。凪在这一刻终于完全地做到。
他接过我的饮料,拉开拉环仰头咕咚了一口。凪的目光很直,很好发现,不知道他是懒得隐藏,还是单纯不擅长。我看着他不自觉地用眼睛跟着玲王,轻笑。
直视美景太久也很可怕,对吧?
他没有回答我的话。其实他不用回答。
精准的快门声会代替他讲话。
玲王的角色在他手下鲜活美丽得像是开了滤镜。
那些珍贵的,但依然从手中流逝的时间,被他精准地反抗,一张,无数张,从缝隙里夺过那些应该被铭记的瞬间。
有生以来,我没有见过如此怪异的情形。但我也不得不注意到这种迷恋和注视开始大大超过摄像和演员的界限。凪对景物的欣赏和追求通过溢出的胶卷无可抑制地蔓延到他的手上,他本人的身上。他的眼睛几乎粘在玲王身上下不来,就像玲王总是粘在他身上下不来。
但我也是个疯子,为了电影的成效,我大力鼓励这种畸形的相恋。效果好到近乎成魔,我开始情不自禁地对他们两人都赞不绝口。
4
稍微遗憾的是,凪并不是对所有人都能发挥超常的水准。依然是极高的水平,但拍出来的玲王和其他人,有着明显的格差。我遗憾于他不能让所有人都在镜头下产生质变。
小林笑我,这本来就是我们追求的成果不是吗?
5
胶片用得很快,影片也随之走到尾声,越是临近结束,我的心中越是浮现出一股莫名的,类似失恋的情愫。这段旅程如此特殊又美妙,还没经历完全我就清楚我会怀念它,所以每一天更加逼近要喊停的时候,心里都会升起恐惧不安的情绪。
这股情绪并不是我独有的。在片场,我经常能看到一向充当太阳散发光线的玲王偶尔也会靠在墙上,眼睛垂着地面,若有所思。凪还是不太多话,只是给人的感觉稍加阴郁了。
其实从业人员都很清楚这样的定律。因为偶然的合作才联系上,又会因为不再偶然而松开联系。很少很少才会发生,一次的相遇就从此连接。那样足以珍藏人生的相遇,应该被叫做奇遇吧。
那不是发生在每个人身上的事情。大多数的我们,都要迎来短暂交汇后的别离。
6
凪离开剧组比计划中早,这几乎引起了玲王的气恼。
剩下的工作不多,只是需要补拍调整。最开始协调的摄影师中间有一个小假期,他自己也过意不去,于是同意了帮忙。
本来是最开始的第一选择,只是经历过凪的我们,实在很难不感受到落差。
收到凪的消息的时候,我还算意外,但并不太多。
“玲王的状态怎么样?”他在那头小心斟酌地问我。
不好。只是失去搭档的摄影师而已,但我见过无数次私底下凪随意进出他的房间,他们在之前是粘得最紧的那一类朋友。
剧组里这样的依赖关系其实比想象中要常见,让我曾经费解的是,偶尔的一两次凪手上居然还拿着摄像头。他对捕捉玲王这件事真的不会腻烦。
我没有问他是否在私下里拍摄过更多跟玲王热情到缠绵的美丽画卷。
7
拍摄过程中,还有一件意外的事。就是凪的废片不小心泄露了一部分。
凪没有送去销毁,那些美丽的,在电影里用不上的东西,在其他人的眼里也极其珍爱,以至于冲上了很久的话题。
他的眼睛如此爱你,以至于能够感染跟他看到同样风景的人,简直是奇幻的能力。
难以找到第二个这么爱你的镜头了。我刷着热门跟玲王开玩笑,这次的泄露并不影响封闭拍摄,没有泄露什么信息,只是单纯让玲王亮眼到被所有人看到。感谢凪啊,替我们省了一大笔宣传的费用。
这次习惯了,以后找不到差不多的了怎么办?我太开心,以至于得意忘形。玲王转着手指上不存在的空气,轻描淡写地说,不分开不就好了。
这是要绑定?我说得有点不可置信,玲王却没当一回事地做了个随意的表情。
他实在是太有气势。我不得不在一些方面崇拜他。他是演员,我是导演,虽然只是副的。但下片场后我总是被他的一言一行教导。不能再和天才合作的心也没那么焦躁了。
8
我不想说我们的拍摄总是处在意外之中,但事实好像是这样的。最后三天整座岛陷入一场危险的暴雨,洪流尖啸着拍涌,把所有人堵到回程不能的境地。设备是最不能出意外的,被潮气沾了就毁,我和小林陷入焦头烂额的拯救工作。
耗一天就亏损一天的大笔金钱,最擅长精打细算参与一部分投资的玲王却没有说过什么,反而还安慰我,说有什么损失他会再增加。我几乎要抱着他大哭了。
还好我没有。因为当天夜里被淋了个浇湿的凪就滴答着水赶到了。他真奇怪,拍摄最光鲜的时候偷偷溜走,这种大家都在往外跑的时刻,他倒是一头蒙要过来。
9
根据凪的描述,一听到小岛可能要紧急封锁的消息他就一头扎进了看不见天的暴雨中。他到的时候给我打了好几个电话,要我协调他进来。雨滴把信号打得断断续续,要听清楚很难。我让人用最后一艘小艇接他,被带到我面前的时候,凪浑身上下沾着水,从他全身,尤其是头发往下掉,配上他毛绒绒的抖水的动作活像一只淋雨的大白狗。
他没能第一时间见到玲王。凪沉默着,低着头,并没有说什么。我惊奇地发现,凪很善于忍耐。
我问他,来之前都没问过玲王吗?他说看到就来了,还没想过。
回答的时候,他那双纯粹又专注,善于捕捉的眼睛微微发亮。
我帮了个小忙,拍拍他的肩膀,站好。我说。
我也会拍照,虽然技术没你那么好。
拍摄的过程中,凪整个人把地面晕湿了一圈可怜巴巴的水迹。我说“看镜头!玲王——”他就用走失儿童一样迷茫惹人怜爱的眼神看过来。
我是很厉害的协调导演,对吧?
照片传送给玲王之后,凪很快被接走了。他乖乖裹着毛毯垂头丧气地走在后面跟着,玲王在前面数落他,像领走自家寻物启事上的小狗。
摄影师,需要对瞬间的把握很清晰,用自己的眼睛去认知世界。每一次按下快门的瞬间,都是掌握世界的瞬间,等待某一天有奇妙的风景闯进来,带自己去往全新的世界,那一天——我想他们两个人都已经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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