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凪诚士郎认识的第三年,我终于鼓起勇气和他搭话。 与其说认识,不如说只是单纯的交易关系。 凪诚士郎是在附近警局工作的巡警,听说以前是在东京警局的爆破组工作,三年前才退下来,拒绝了警部补的邀请,回到乡下当了一名普通的巡警。当他第一次进入花店的时候,我便记住了对方,毕竟在这个平和到称得上无聊的地方,一位帅气的,履历惊人的警察先生注定会吸引所有人的注意。 每天早上,凪诚士郎都会来店里买一把紫丁香,其实购买紫丁香的人很少,这些年专门种植的花商也越来越少,好在除了他,也不会有人再买这种花,而在每年固定的一天,他会购买一束紫玫瑰,我猜想这是特别的一天,兴许是一年才能见一次面的情侣约会。 “什么?” 白发青年似乎没听清,面上露出几分茫茫然。 “凪诚士郎先生。”我笑着重复,“明天也要去约会吗?” 他愣了一下,似乎是没想到我会问出这个问题,有些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嗯……麻烦店长了。” “是恋人吗?”虽说是疑问句,但我语气中已经带上了几分笃定。 “不是。”这次他回答得很快,“是搭档。” “欸——”我瞪大了眼,“是这样吗?” “而且……”他垂下头,低声道,“他已经不在了。” “抱歉。”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也开始为几分钟前那点八卦心后悔,我干巴巴地解释,“我不是故意的……” “没关系。”他安慰我,“你并不知道。” “凪先生真是温柔呢。”我感叹,“一定很受女生欢迎吧?” “啊……”凪诚士郎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 “不会吧?”我有些吃惊,“凪先生没收到过女孩子的告白吗?” “收到过告白。”他顿了顿,“……不是女孩子的。” 我敏锐地将所有线索联系到一起,小心翼翼地询问:“是……那位搭档吗?” “嗯。”他点点头,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定,“店长小姐下班后有时间吗?” “呃……不介意的话。”他结结巴巴地说着话,“能听我讲……” “不介意。”我打断他的话,笑吟吟道,“只要凪先生不嫌弃我是不太合格的听众就好。” “非常感谢。”他松了口气,“我不太擅长和人交流,以前玲……搭档在的时候,都是他帮我。”“店长的花很漂亮,是和他很像的颜色。”他将扎好的紫丁香拿在手里,朝我鞠了一躬,“那么,傍晚再见。” 门口的风铃碰撞着发出好听的声音。 凪诚士郎先生到底接受对方的告白了吗?我好奇得心痒痒,如果拒绝了,又为什么会给人赠送昂贵的紫玫瑰?如果接受了,又为什么否认了“恋人”的身份?就好像喜欢的小说到了后半截,让人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结局到底是什么样的。 私心里,我更希望他们在一起,因为凪先生每次提到搭档时所流露出的眼神,并不是对普通友人、搭档该有的眼神。那双深邃的灰色眼眸像被点燃的陨石,似乎到死亡都不会熄灭的感情在内里跃动,无比炙热,又无比耀眼,璀璨得让人无法移开视线。 我们约在镇上唯一的一家咖啡店。 “久等了。”我拉开凪诚士郎对面的椅子,喘着气道歉,“抱歉……刚刚睡过头了。”夏天午后开着空调在被子里睡觉的时光实在太美好了,等再醒过来就差点迟到了。我拍了拍发烫的脸,努力让自己从尴尬的情绪中解脱。 “没关系。”他很严肃地点点头,“睡觉是很棒的事情,我也很喜欢睡觉。” “欸?我还以为警察都是很自律勤奋的人。”我举例,“在警校也要每天训练吧?凪先生以前在东京工作,应该很少有睡懒觉的时候吧?” “所以我来乡下了。”他说得理直气壮,“可以在办公室里继续睡。” 我忍不住笑出声:“很有凪先生的作风呢。不过……”我好奇道,“为什么凪先生会选择当警察?感觉凪先生更适合一些……居家类轻松的工作。” “一开始没打算当警察。”凪诚士郎捏紧了面前的塑料杯,冰块被挤在一起,装着柠檬茶的杯子发出“咔咔”声,他说得很诚恳,“我本来是打算赚够钱就退休宅家里混吃等死。” “哇。”我惊叹,“好棒的愿望。” 可恶,谁不想有足够的钱过上混吃等死的生活。我露出羡慕的表情,凪诚士郎先生的话,只要想做,就一定能够实现这种生活吧? “然后我遇到了我的搭档。”他说,“嗯,他叫御影玲王,是很厉害的人。” “御影?”我捂住嘴,瞪大了眼,“是那个……御影集团的御影?” “嗯。” “哦……哦呼……”我不禁发出没见过世面的声音,我很快回过神,继续询问,“那凪先生是怎么和他认识的?是警校同学吗?” “不,是在高中认识的。最开始的一段时间,他每天都来找我,说我一定能成为日本警方明日之星。”像是回忆起最初的经历,他露出无比温和又无奈的眼神,“但我当时只觉得他是一个很麻烦的有钱大少爷。” “找上我可能又是什么大少爷无聊的游戏。”他耸耸肩,递给我“你懂的”表情,“但是,他其实是认定目标后,会非常执着地去完成的人。” “很不可思议吧。”他轻声喃喃,“明明是出生就站在顶层的人,无论什么都能轻而易举地获得,却执着和我一起考上警校,成为搭档。” “很开心吧?”我笑眯眯地说,“被邀请的时候,凪先生一定很开心吧?” “啊……”他愣了下,“原来我当时……很开心吗?” “欸?难道凪先生没能意识到吗?”这下轮到我愣住了,“从各个角度来说,如果讨厌一个人,是不会纵容他出现在自己身边的哦。” “嗯,因为和玲王在一起的时候很有趣。”他解释道,“所以我并不讨厌和他待在一起。” “后来我们一起考上了警校,很顺利地毕业了。”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下,“玲王各个方面都很厉害,最后是以综合成绩第一毕业的。” “凪先生也不会差吧?” “我是第二。”说起自己的事情,凪诚士郎不太好意思地摸了摸脸,“其他人都很惊讶我拿到这样的成绩。” “为什么?” “呃……大概是我上课的时候睡觉训练的时候偷懒?”他不太确定地开口,随即嘀咕了句,“但教官讲的都很简单,玲王也是,要我认真听课……” 听见这个回答,我干笑两声:“凪先生也很厉害……”内心的小人捏紧的拳头,可恶,天才!可恶的天才!绝对是在炫耀吧!? “没有炫耀。”他像是看出了我的内心活动,语气诚恳,“只是事实。” “凪先生……”我有气无力道,“解释得很好,下次别解释了。” “哦……”他干巴巴地说,“抱歉……我不太擅长交谈……” “以前都是玲王帮我……” 还未换下警察制服的青年并没有露出太多表情,我只能从那双陷入回忆后,变得无比温柔的眼眸中窥见点点思绪,零星的悲伤像碎光一样从中滑过。 “在警局实习的时候,玲王总能收获很多称赞。”他很快收拾好情绪,又变回平静的模样,“无论是队长还是同事,大家都很喜欢他。” “我还蛮吃味的。” “我们成了最佳拍档,不出意外的话,很快就能迎来转正。” 但意外出现了。 我抿了一口咖啡,仍由苦涩的味道在口腔内蔓延。谁也没有想到被看好的明日之星,被所有警方给予厚望的大集团继承人,会是跨国犯罪组织的干部。而作为御影玲王最亲密的搭档,凪诚士郎不得不接受公安的调查和监视。 “被停职的日子还蛮舒服的。”他笑了笑,“提前过上了理想的生活。” “其实玲王有偷偷回来看我,监视我的人都没发现。” “他一直都很厉害,无论是做警察还是当卧底。所以……”他低下头,白色的碎发盖住了眼睛,“我搞不懂……为什么要邀请我成为警察。” “那样……约定不就永远实现不了吗?” 从他的描述中,我隐隐看见了昔日的场景。 冉冉升起的警界新星朝着昔日的搭档问出了自己的疑惑,从窗户翻进屋里,站在月光里的卧底安静地注视着他,被抛弃的一方迷茫地等待着答案,被质问的一方露出和以往别无二致的微笑,温柔地道歉:“抱歉,我没打算把凪牵扯进来。” “没关系,你很快就能摆脱监视了。” “他举起枪,朝着自己的胳膊开了两枪。”凪诚士郎的声音沙哑,“他说这样就可以洗脱我共犯的嫌疑。” “可我不介意。”他重复了一遍,“我不介意他的身份。” 为什么会邀请感兴趣的人成为警察,兴许是一时兴趣,亦或是想亲自培养对手,身处黑暗中的人想法总是扭曲而偏执的,肆意生长的感情破坏了原定的计划,兴许在御影玲王叛逃前会对昔日的搭档下手,可是他什么也没有做,甚至用自己来洗白凪诚士郎。 “我不喜欢做计划,也不喜欢考虑未来。”凪诚士郎喝了一口柠檬茶,缓缓平复着情绪,“因为有玲王在,他会帮我做出最正确的决定,可是……”他又露出迷茫又脆弱的眼神,像是失去家迷路的小孩,“他没有教过我,如果他离开了我该怎么做。” “玲王朝自己开枪后,我感觉……”他说,“不做点什么,就永远没办法抓住他。” 于是凪诚士郎举起了抢,对着自己的腿也开了一枪。 “我第一次看见玲王生气。”他的眼睛弯了弯,像恶作剧成功的坏小孩,“他生气的样子也很好看。我只是想帮他……”他叹了口气,“他在警校的成绩比我好,不可能只有他受伤……我好像弄巧成拙了。” “玲王的脸色超难看,他走过来的时候我还以为他要揍我。”凪诚士郎苦着一张脸,垂头丧气道,“他格斗课成绩也是第一,被揍肯定很痛。” “我把人惹生气了,挨揍也是很正常的事情。”明明我什么话都没说,他就开始为御影玲王解释,“玲王只是担心我。” “但他没有揍我,他抱住了我。”他顿了顿,语气严肃,“我知道他哭了,虽然他一直在说自己没有哭。” 他自言自语:“可我肩膀的衣服都湿了一大块,玲王不会是把我当笨蛋吧?” 啊……是笨蛋。 对方分明是想保护他,结果反倒让人在眼前受伤,怎么可能不生气?我端起咖啡杯,用以掩饰微微上扬的嘴角,仅仅用恋人的情感来定义他们的感情并不准确,那是一段掺杂了友情,亲情和爱情的关系,他们是彼此间的独一无二。 “凪先生很喜欢他吧?”我眨了眨眼,“不管御影先生是什么样的身份。” “啊……当然。”他抓了抓头发,嘀嘀咕咕地说着话,“没有人不喜欢玲王,但是恋爱很麻烦……比上警校还要麻烦……” “可是……”他停下动作,眼神专注无比,像是透过久远的时光与另一个无法再相见的人对视,“玲王的话,没关系。” “是玲王的话,一定没关系。” “凪先生,有想过告白吗?”我看了他一眼,解释道,“啊,没有其他意思,只是嗯……抱歉,介意的话可以不用回答。”毕竟同性间的恋情总是更艰苦一些,更别说两人是这样复杂的身份,没有选择告白也是很能理解的事情。 “我不知道。” 他沉默了很久,又重复了一遍。 “我不知道。” “一直都是玲王在主动,以前他也有问过我,会不会给我造成困扰。”凪诚士郎看向窗外,又很快收回视线,“告白……姑且称得上是告白的短信,也是玲王发给我的。” “在剿灭跨国组织前一个晚上,我收到了他的短信,玲王问我要不要一起去看明年的樱花。” “我给他回了好,但简讯一直显示着未读。” “我有感受到……”他轻声道,“玲王喜欢我。” “被他喜欢不会是困扰。”他抬头看向我,目光清透明亮,像高悬在空中的明月,他一字一句地说,“被他喜欢,是我的荣幸。” “剿灭计划顺利得不可思议,只是组织首领失去了踪迹,可我再也没有见到玲王。” “我偶尔会觉得他像一阵风,没有人能抓住他。” “即使是死亡,也没办法让他驻足。” “人总会死的。”他喃喃,“死亡并不可怕。” “但是死亡很痛苦。”我替凪诚士郎重新点了一杯柠檬茶,他的双手握在一起,指尖因用力过度而泛白,“死亡会带走人的一部分,可能是记忆,也可能是感情。” “店长小姐说得好像真的一样。”他接过柠檬茶,开了个玩笑,“店长不会是从冥界回来的人吧?” “谁知道呢?”我幽幽地喝下最后一口咖啡。 “玲王什么也没留下,连照片都没能留给我。”他叹了口气,垂下眸,慢吞吞道,“死亡并不可怕。” “遗忘是比死亡更可怕的事情。” 在葬礼上,凪诚士郎没有流泪,他像是在一瞬间丧失了所有的感情,悲伤也好,痛苦也好,随着另一个人的离开一同消失了,时间不会为谁而停留,离开的人所留下的痕迹被一点一点擦除,没有人再提起离开者的名字。凪诚士郎重新投入工作中,繁忙的工作几乎让他遗忘了“御影玲王”去世这件事,直到某天他打开空荡荡的冰箱,看见一瓶过期的汽水,那些被压抑的,淹没在最深处的回忆纷至沓来,如是月下突涨的潮水,将他整个人淹没。 记忆啊,真的是非常奇妙的东西,人们拼命想要忘记的记忆,却偏偏如树根样盘旋在脑海;而他们所想要用力记住东西,可能如指间沙样转瞬消失。于是他反应过来,他没办法忘记,也不可能忘记,如果连他也忘记了御影玲王,那这个人便迎来了真正的死亡。 好在凪诚士郎的记忆力向来很好,和御影玲王相处的每一分每一秒他都记得清清楚楚,当他遇到不会做的事情时,耳边会响起另一个人的声音,温柔地教导他该如何做。他开始学习为人处世,学习怎么正常地和人交谈,学习怎么处理报告,他沾染上死去之人的投影,笨拙地替对方在这个世界刻下更深的痕迹。 凪诚士郎获得了越来越多的称赞,可他越来越疲惫,死亡并非最可怕的事情,可是玲王的死亡化作了钝刀,一下一下地刺进心脏,在漫长又苦涩的岁月中,与新生的血肉融为一体,于是痛楚也成为了身体的一部分,在夜深人静的夜晚里清楚地告诉他:你所模仿的,你所在意的,你所期待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你的未来再也不会有他的存在。 “我害怕没有人会记住他。”凪诚士郎呼出一口气,“所以我会活下去。” 我沉默了一会,转而提起了另外的话题:“御影先生会喜欢紫丁香吗?”我以尽可能轻快的语气道,“作为本店最大的客户,请允许我做一个小调查。” “会喜欢的。”他说,“玲王的头发和打湿的紫丁香一样,是很漂亮的紫色。” “后来我收到了一封邮件。” “里面放着樱花徽章,一张合照,还有一枚钻戒。”他摩挲着塑料杯,戴在中指上的戒指折射着细碎的光芒,“是刚从警校毕业的玲王寄给我的时空胶囊。” “我把合照摆在办公桌上。”凪诚士郎的语气里带着点小得意,“这样玲王每天都能看见我。” “花也放在照片前吗?”我问。 “嗯。”他点点头,“小剪,我养的仙人掌,也放在照片前面。” “希望玲王不会嫌我烦吧。”他嘀嘀咕咕着,“以前我没这么多话的……” “不会的。”我笃定道,“因为他也一定,非常非常爱你。” “爱……吗?”凪诚士郎怔了下,他牵了牵嘴角,努力做出类似笑的表情,“谢谢你。” 很快他又换回了面无表情的模样,低声说了句:“果然学不来玲王的笑……” “店长,明天……”他说,“请帮我准备好花。” “好的。”我微笑道,“为了你们的约会,我会准备最漂亮的紫玫瑰。” “那么……”凪诚士郎站起身,向我道别,“明天见。” 外面下起了小雨,我看见凪诚士郎撑着伞走入雨中,他像是看见了什么,晃神地站在街边,过了会,又重新向前。 “好累啊。”我隐隐听见他这样说,“背背我吧,玲王。” 和凪诚士郎认识的第七年,我和他的关系已经算得上是熟悉的朋友。 “雨下得很大。”我从店里拿了条毛巾,塞到了他手里,“不要把水滴到地板上,往旁边站站。” “哦……哦……”他迟钝地应着,被我赶去了铺着地毯的角落,捏着毛巾擦拭被雨水打湿的头发。 “明天还要去约会吗?”我往茶壶里加入热水,热气袅袅升起,柠檬茶的味道慢慢扩散开来,电视机里传来了某跨国组织首领的尸体于今日被发现的新闻,据法官检查,死者于昨日夜晚死亡,死因是枪伤。 一枪,正中心脏。 “要的。”他对电视声音罔若未闻,点点头,又有些苦恼开始倾诉,“店长,我感觉最近遇到灵异事件了。” “你是不是又熬夜打游戏了?”我喝了口热茶,身子一下子就暖起来了。 “啊……这个……”凪诚士郎心虚地移开视线,“最近不是新发行了《塞○达2》吗?一不小心就……” “比起这个。”他叹了口气,“感觉警局的前辈过度呵护我了。” “从一开始就是了,什么任务都不喊我。”他顿了顿,又加了句,“虽然不用干活很开心就是了……” “嗯……但总有种被当作透明人的感觉。”他嘀嘀咕咕着,“让人一点都不爽。” “嘛,毕竟你差点成为最年轻的警部补。”我慢悠悠道,“要明白普通人想和天才保持的距离感。” “这样吗?”凪诚士郎迷茫地看向我,最后半信半疑道,“既然是店长小姐说的话……” “都认识这么久了,我还会驴你吗?”我说得理直气壮。 “不会……吧?”他被我说服了,“那么,我来拿今天的花了。” “给。”我把紫丁香递了过去。 在他离开前,我开口问道:“凪先生,喜欢什么样的结局?” “啊……怎么突然变回这个称呼……有点怪怪的……故事结局吗?”他犹豫了下,回答,“好结局吧,坏结局虽然让人印象深刻,但还是好结局会让人开心。” 我点点头:“我明白了。” “凪诚士郎先生也会拥有好的结局。” “店长今天真奇怪。”凪诚士郎晃了晃手上的花,撑开伞,重新走入雨中,“明天见。” “明天见。” 但我知道,我们明天不会再见了。 IF线 雨天的生意可以称得上是惨淡。 门口的风铃再次响起。 “欢迎光临——”我趴在桌上,有气无力地开口,“鲜花都是今日进购,请随意挑选。” “店长对花店老板的职业似乎很适应。” “哦,瞧瞧是谁来了?原来是我伟大的金主爸爸。”我起身,给来者倒了杯柠檬茶,“时限快到了,你想怎么做?” “御影玲王先生。” 我在很早之前就已经听过凪诚士郎口中的故事,不过那是另外一个版本,由另一位当事人向我诉说的故事。 御影玲王第一次找上我,是在十年前。 那个时候我并不是花店老板,也不没有住在乡下,而是在东京开了一家占卜店,每天靠着给人找猫寻狗赚钱。虽然我有阴阳师的正统传承,还去过东方古国学了很多真本事,可我一不是个绝世大美人,二不会营销冲浪,用惨淡二字都只能勉强形容我的生意。 直到御影玲王来到了我的店里。 说实话,价值7000亿的脸出现在我那间破破烂烂的小店里的时候,我感觉世界都亮了——是久违的大单子,是脱离清水挂面生活的大单子。 尽管我也很想知道他是怎么摸到我这家店的,可前几天我刚在电视上见过这张脸,内容大概是卧底在犯罪组织的公安新星帮助公安打击罪犯大获全胜。正直的警官总不会要求我去做什么诅咒人之类没品的事情吧?于是我把忧虑抛之脑后,掏出了本店最后一把茶叶,给对方泡了杯茶。 “我想复活一个人。” 他刚开口,就差点没把我吓跪下。 城里人玩这么大? “死者无法复生。”我严肃道,“无论是多厉害的人,死亡便是死亡,永远不可能复生。”也是怕惹了大老板不高兴,我又小心翼翼地补充,“即使真的有人不讲武德把人复活了,被复活的也不会是之前的那个人。” 所以放弃这个想法吧。 他沉默了一会,轻笑了一声。 老实说,在我那交不起电费的黑暗小屋里,他这一声笑,感觉像是下一秒就要把我拖去沉海喂鲨鱼。 “那招魂呢?”御影玲王安静地看着我,“我想再见他一次。” 他垂下头,轻声询问:“可以吗?” “招……招魂……”我强行镇定下来,虽说是比复活人简单,但这家伙是不是用了什么谈判技术?比如先提一个不可能的要求,在我拒绝后提个简单点的,我就不会拒绝什么的。开玩笑!我是这么容易区服的人吗?“失败的可能很大,而且从彼岸唤回亡魂本就违背了生死的法则……” “我给这个数。”他笑眯眯道。 “不是生不生死的问题,我这个人最看不得有情人生死分离,老板你要喊谁?”我从身后掏出罗盘,义正言辞道,“什么时候干活,现在吗?” 御影玲王想要唤回的是他所喜欢的人。 “恋人?” 他思考了一会,摇摇头:“搭档。” “哦。” 行,你是老板,你说是搭档就是吧,我懂,小情侣的小把戏罢了。 仪式进行得很顺利。 “失败了吗?”他叹了口气,似乎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味,“看来他并不想见我。”他转了转中指上的戒指,碎钻在昏暗的房间里闪闪发亮。 “不,相反,很顺利。”我表情怪异,“只是彼岸没有你要找的人,呃,鬼?” “什么意思?”他愣了一下,无光的眼睛渐渐亮起,“他没死吗?” “不。”我摇摇头,“他没去彼岸。” 我指了指罗盘的某一处,轻声道:“他一直都停留在你身边。” “不过店里刻了符咒,他被挡在外面了。” 御影玲王坐在位置上,没有说话。 隔了很久,他才重新露出微笑:“店长愿意听我讲一个故事吗?” “啊,我下午还有事……” “加钱。” “请说。”我严肃道,“我这个人别的不爱,最爱听故事了。” 名为御影玲王的人,从小便接受着精英教育,无论是什么都能轻而易举地得到,于是他也能够轻而易举舍弃所有东西。直到某天,他被毒匪挟持,而警察拼着受伤也要救下他时,他好像看见了无比璀璨又耀眼的东西。 成为警察。他这样想着,他想要成为警察。 那一定是与被安排好的人生截然不同的,有趣无比的世界。 他在高中遇到了真正的天才——名为凪诚士郎,被同学们称为“怪胎”“恶魔之子”的人,他向对方发起了邀请。 被拒绝了。 御影大少爷第一次被人拒绝,总是不服气的,他开始暗中观察对方,越是观察,就越是发现对方是天才的本质——同时也是相当有趣的人。好在后来对方不再拒绝他的邀请,顺理成章地,他把凪诚士郎奉为了自己的宝物。 他们考上了警校,做下了成为最佳搭档的约定,对未来充满了期待。 直到他被公安派去跨国犯罪组织当卧底。 有什么回不去了。他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可是没关系,只要再等等,再等一等,结束了卧底的任务,他就能重新回到凪身边。 然而在剿灭组织的那一天,凪诚士郎替他挡下了首领的子弹——正中心口的一枪。 “我不敢问他疼不疼……一定很疼,他的身体很冷……血也是……”他用手捂住了脸,浑身颤抖着,声音嘶哑破碎,“我没敢看他回我的短信……他的头发被染红了……” 我有些坐立难安,我并不是喜欢听悲剧故事的人,更何况向我倾诉故事的人,似乎比他所讲述的内容更悲伤,也更绝望。 御影玲王身上充斥着死气。 “有什么是我能做的吗?”我小声道,“算是附赠业务……不收费。” “请给他一场美梦。”他抬起头,再次露出笑,眼底却是藏不住的疲惫,“在他的梦里,让我以卧底的身份死去。” 于是我从东京离开,为名为凪诚士郎的幽灵构建了一场梦。 死去的人是凪诚士郎,而非御影玲王。 不变的风景,重复的生活,忽视他的同事,消失的存在感,偶尔察觉到的灵异事件,都只是在提醒着他亡者的身份。 即使他并不畏惧死亡。 可灵魂终究是要消散的,以执念留在人间的亡魂,每天都在损耗着灵魂力量,直到彻底消散,连轮回的资格都一并失去。 “你的选择是什么?御影先生。”我静静地看着对方,“虽然我知道另一个人很乐意死在你身边,但继续这样下去,他连来生都不会拥有。” “我知道。” 他沉默了很久,最后弯下腰。 “麻烦您。” 组织首领死在凪诚士郎手中,而他会在明天惊喜地看见消失已久的搭档出现在眼前,并被告知双重卧底的身份,于是他们顺理成章地成为恋人,然后同我告别,回到东京,成为闪闪升起的警界明星。 我为这场编织了十年的梦画上最美好的结局。 清晨,花商带着鲜花从门前路过,他笑着同我打招呼:“今天不要紫丁香了吗?店长。” “不用了。”我摇摇头,笑道,“我准备把店关了,去东京。” “啊,你走了,花店客人不要紧吗?” “嗯,没关系的。” 我将花店的门关上。 唯一的客人不会再来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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